1.32 明隐之争
临乡,蓟王宫。 八月首,大朝会。 群臣躬身持笏,恭迎王太妃,王妃帘后就坐。口出敬语,这才各自落座。 王太妃自帘后一观,见右国令夏馥,与将作令苏伯等人皆到场。这便言道:“右国令可有要事禀报?” “臣,确有要事。”夏老起身答道。起身乃是长跪。起立才是站起。若非大典,群臣不必站立。坐着便好。 “何事须在大朝上说。”王太妃问道。 “乃因本门与黄巾反贼暗中牵连,故要在王太妃、王妃及百官当面,请罪。”夏老俯身答道。 “右国令与将作令等一众属吏,不计名利,一心为国。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蓟国能以老弱妇孺,操持家业。正因机关之利。有功于家国社稷,右国令何罪之有?”王太妃言道。 “王太妃且容老臣细细道来。”右国令答曰。 “但说无妨。” 夏老这便将墨门纷争,娓娓道来。 百官这才醒悟。原来,先秦时与儒家分庭抗礼,号称“非儒即墨”的墨家,时至今日,竟已分裂成明隐二宗。 明宗称“仕墨”,隐宗称“匠墨”。明宗谋求出仕,走庙堂路线。隐宗醉心钻研机关诸技,广授门徒,走江湖路线。 不用说。蓟国的这支墨者,出自隐宗门下。诸如夏老,苏伯等人,虽身居高位,得食高俸,却不问政事,便是朝会亦鲜有参与。足见一斑。 “二宗可有相同之处?”王妃忽开口。 “有。”夏老如实作答:“二宗分裂之初,曾相约‘殊途同归’。仕墨和匠墨各行其道,泾渭分明。然目的却是一样。重振墨门。” “既皆为重振师门,为何不齐心协力,反要分开。”王妃又问。 “此需从前汉武帝时,说起……”夏老长长一声叹息。 静静聆听,不置一语的蓟都尹娄圭,幡然醒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然也。”夏老重重颔首。 前汉之初,高祖不喜儒学,崇尚黄老。主张无为而治,轻徭薄赋。待武帝继位,形势逆转。纳董仲舒之议,“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此后,百家没落,墨门式微。 为重振墨家,墨门子弟,可谓殚精竭虑,竭尽所能。奈何大势之下,螳臂当车。屡遭挫折,乃至墨门分裂。激进派和保守派,分道扬镳。 手握机关奇术的仕墨,如张衡。造记里鼓车,浑天地动仪,扬名天下。奈何却终归不为朝堂重用,郁郁而终。所造奇物,皆被束之高阁,成为皇家典藏禁器,不轻易示人。而诸如杜诗,亦不过为官一任,终未能扭转墨门颓势。 于是。仕墨痛定思痛,欲放手一搏。 借太平妖道,黄巾逆贼之手,推翻‘罢黜百家’之大汉皇朝。另辟新朝,辅佐新帝。重开‘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并最终复兴墨门。 “原来如此……”待右国令说完,王妃这便醒悟。 难怪黄巾贼人会有如此厉害的机关术。本以为是蓟国机关外泄所致,不曾想,贼人与墨门早有联系。 “右国令因何得知?”王太妃问道。 “先前,门下弟子苏越,曾将邺城内诸多贼人往来信函,及众多机关手稿,装车送回。这才令我等窥破天机。”夏老这便取出证物,呈给王太妃,王妃过目。 左国令士异,亲手接过。查看无误,命人传入帘内。 王妃先取出一观。确认无碍,这才转呈母亲。 “果如右国令所言。仕墨竟无所不用其极,堪比黄巾邪教。”王太妃转而又安慰道:“右国令既出隐宗,虽同属一门,却早已南辕北辙,切莫与那明宗,混为一谈。” “老臣,惭愧。”右国相领将作令等隐宗门人,齐齐下拜。 “没想到,黄巾之乱,还牵扯到墨家明隐之争。”王妃道:“正如夏老所言,殊途同归。隐宗行走民间,传授机关之术。未必不能重振墨门。明宗急功近利,不惜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孰对孰错,孰高孰低,高下立判。” “王妃明见。”百官拜服。 “右国令无需介怀。”王太妃亦赞同:“假以时日,黄巾必灭。那时,明隐之争,当见分晓。” “谢王太妃,王妃,法外开恩。”右国令终于道出心声:”主公视我等为心腹,隐宗门徒当效死力。不求天下皆为墨者,只求天下大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天下大同,不正是蓟王所求?”王太妃自帘后笑道。 陇右,大震关城。 收到右国相耿雍,六百里加急邸报。刘备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想通一切。 难怪黄巾贼人机关术,亦如此之强。原早与墨门明宗,沆瀣一气。现在想来,太平道之所以能迅速崛起,除去大贤良师得三卷天书,无师自通,广施符水救人之外。背后还有墨门明宗,推波助澜。试想沙丘平台上,那些能令勇士呕血,肝胆俱裂的尸兵。还有广宗城下,兵车自走,撒豆成兵。诸如此类。 此“见之如神鬼”的机关奇术,如何不令人,心生膜拜。 正是在此星空下,太平道与墨门明宗的强强联手,方才催生出地狱级的黄巾之乱。 难怪邺城大捷后,苏越曾密报。言:黄巾军中既有道教徒,又有墨家门徒。且统领道教徒和墨门徒,亦是二人。 一人为大贤良师,另一人名唤“神上宗师”。 想必,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上宗师”,便是墨门明宗“钜子”。钜子又称巨子,为墨门首领之称。却不知“神上宗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奈何后世墨家不见史书。饶是刘备,对墨门亦知之甚少。 但刘备却隐隐觉得。时下,正是墨门生死存亡的关键所在。 若能将明隐二宗,收归己用。再集百家之大成,何愁天下不定。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广宗城内。 城内建筑,已被拆除一空。除了规整如棋盘的街道,城内搭满了帐篷。 帐篷的主人,皆是太平道的死忠信徒。从全国各地,追随大贤良师至此。忠诚不二,奉若神明。 传说,大贤良师,便栖身于某顶帐篷之中。除去身边几位元老级的太平道徒,无人知其行踪。 站在谯楼之上,俯瞰城内景象。苏越不禁眉头紧锁。 城内竟片瓦无存。砖石,梁柱,皆去了哪里? “何人窥探大营。”正苦思不解,背后忽有人喝问。 苏越心头一凛,却旁若无人的答道:“奉命探查各处机关,绕行城池。不过居高休憩片刻而已。何来‘窥探’之说?” “好个大利城长,果非常人也。” 竟被人一语道破身份。苏越心头巨震。这便缓缓转身,冲倚靠在柱后的陌生人,强辩道:“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你是何人!” “明庭莫慌。”那人抱剑起身,咧嘴一笑:“我乃同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