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原来是他
自己喝了多少?三壶?五壶?还是七八壶?记不得了,只知道最后狂笑了一阵子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迷迷糊糊有意识的时候,纪九第一想到的,便是之前那酣畅淋漓的一顿酒。然而,等到再努力去想自己为什么去喝醉的时候,他的意识终于有几分清醒,当下使劲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就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挺宽敞的床上,身上还搭着一床轻薄的袷纱被。 确定自己眼下没有睡大街,松了一口气的他合上眼睛正想继续睡一觉,冷不丁却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他这好像不是在家里!难道是谁把烂醉如泥的他安置在哪家客舍,又或者是带回了家?他的朋友当中,有这么好心的吗? 如梦初醒的纪九努力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奈何之前放纵之下,酒喝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他勉强起身之后,竟是又重重摔落在了床上。因为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他很快就听到了一个脚步声,紧跟着,一只手就撩开了纱帐。 “醒了?看来醒酒汤效果不错。” 看清楚那张脸,纪九忍不住使劲眨了眨眼睛,随即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晃晃脑袋又使劲眨了眨眼,等到确认自己完全没瞧错,他陡然面色煞白,只觉得喝下去这满肚子酒水全都化作冷汗出了。还不等他想好说些什么,就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拽了起来。 尽管对方的身高还比他矮一截,可他就只见人竟是轻轻松松架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当跨过门槛的时候,因为心绪大乱而导致配合不好的他双脚重重磕在门槛上,这一痛顿时惨哼出声,剩下的酒意也去了一多半。 “对不住,你太高了。” 纪九被这毫无诚意的道歉给噎得作声不得,好容易那痛意渐渐过去,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哪儿?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是张园,你是我从酒肆里带回来的。”阿六的回答言简意赅,但接下来,他却比平常要显得话多一点,“要不是少爷要见你,你差点就被人送到行院里过夜去了。” 纪九本来就已经冷汗出了满身,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他顿时流汗更多了。尽管过了年已经十八岁的他年纪比张寿还大,那些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也去过,对于女人已经是食髓知味,但他还是知道分寸的。今天晚上要是他被发现留宿哪家行院,明天就会被人宣扬得满城皆知! 因此,他立刻赔笑道:“多谢六哥,你真的是救了我一次!” 这一次,阿六没有答话。他轻轻松松地架着纪九一路前行,等到了一处院落门口,见杨好正在那探头探脑,见了他连忙上前要帮忙,他却径直问道:“书房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杨好赶紧摇了摇头,可待要再仔细解释一下那位虎背熊腰张三公子的去向,却被阿六横了一眼,当下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说,眼睁睁看着阿六直接把纪九带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后就把人架了进去。 在外间那黑灯瞎火的甬道上被人架着走了老半天,骤然进了这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纪九忍不住眯起眼睛适应光线,随即就看到张寿正坐在一张极大的紫檀木大书案后头,饶有兴致翻着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只一眼,他就判断出,那是从自己手上卖出去的东西。 虽说有人嚷嚷张大块头作弊时,他并没有回头,可此时他不用想都知道,那必定是张寿从那个愚蠢的家伙手中没收的。 虽不知道张寿当时为什么没有追究张大块头,但纪九很聪明地绝口不提此事,等阿六松手之后,他勉强站稳,就恭恭敬敬弯下了腰。 “我一时昏头,酒后无状,多亏老师派人解我困厄。” “呵呵,阿六说你酒品不错,醉倒之后也不胡言乱语,只知道倒头就睡。倒是你那些酒友不是什么好路数,有人溜之大吉,有人冷嘲热讽,还有人打算把你送去哪家行院偎红倚翠,连那顿酒钱,也全都被推到了你身上,让掌柜到你家讨要。你看人交友的眼光实在是不太好。” 张寿说完,就把手中那小抄给丢在了书案上,见纪九只是面露尴尬,但眼神却显得很镇定,他就知道这位仁兄的交友恐怕有别的考虑,当下就略过此节不提。 “我让阿六找了你来,只想问一问,你卖给张三郎他们几个的这些笔记,是你的笔迹。居然辛辛苦苦抄出来六份,这等心志着实可嘉,不应该是只用来换钱的吧?” 纪九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事情迟早会东窗事发,但他又没明说让张无忌那个蠢货靠这个作弊,其他那些没被抓到的人想来也不会泄漏此节。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在分堂试结束的当天晚上,这就事发了!张寿竟然知道他抄了六份! 他努力地整理着有些混乱的思路,可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却被张寿接下来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过这三本笔记,内容详实,记录清楚,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有人这般用心。如此说来,是你在上课的时候埋头记录我讲的那些东西?” 张寿说着突然一顿,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如果真是你完整记录我讲的东西,事后再整理出来,这难度实在是不小。毕竟,半山堂不同于其他各堂,我讲课随心所欲的时候多,照本宣科循规蹈矩的时候少。所以,这三本笔记打包卖五十贯,不是卖贵了,是卖便宜了。” 纪九只觉得后背衣衫已经完全贴在了身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他晃了晃发沉的脑袋,甚至都没注意到阿六已经悄然离去。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些恼火自己太过轻狂,考完之后就去喝酒,以至于此时脑袋一片浆糊,根本无法做出合适的应对。 可他至少知道张寿此时这一番质问的中心是什么——可是,那三本笔记到底是为谁记的,打死他也不敢随便透露。可他也想不出一个能把张寿糊弄过去的借口,当下只能选择沉默硬扛。然而下一刻,他却险些没跳起来。 “纪九郎,没想到你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却在宫中有人脉,真是不简单啊!” 张寿怎么知道的! 猛然抬头的纪九和张寿四目相对,见其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才一颗心猛然一缩,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给了对方确证的机会!淋漓大汗的他慌忙低下了头,正打定主意绝对不承认时,却不想张寿又慢条斯理地说了话。 “这次分堂试中,最后几道题是皇上出的。皇上又不曾像徐监丞这样天天在半山堂外头晃悠,就算三皇子和四皇子常常回去对他说起,他也顶多只能听个大概。所以,我早就听说半山堂中有人专门记录课堂内容,送宫中给皇上御览,却没想到竟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你。” 纪九登时如遭雷击。原来司礼监掌印楚宽吩咐他暗中记下课堂内容,并不是自己要看,而是给皇帝看!皇帝在看那些笔记的时候,知道是他写的吗?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可能会因此进入皇帝的法眼? 不,不可能,以楚宽的谨慎,说不定会再让人抄一遍,不会让人看出他的笔迹…… 心中犹如万蚁噬咬,时而欢喜,时而惶惑,时而愤怒,时而惊恐……纪九面上的表情就犹如走马灯似的变幻个不停,他知道这是因为酒仍然未醒而导致的心绪杂乱,奈何此时他根本没有强行去镇定心神的机会,只恨一时为了摆脱麻烦,又想着弄点钱,惹来了张寿关注。 权衡再三,他终究还是决定坦白。楚宽固然是个始终很低调的人物,而且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但县官不如现管,不说张寿管着国子监,就说现在,他也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于是,他索性坦然说道:“老师说得没错,是司礼监楚公公吩咐我记录老师授课内容,然后整理出来,定期交给他的。” 原来是楚宽?张寿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意料之外是因为他没想到楚宽这个一贯不结交外臣的司礼监掌印竟然会悄悄地勾搭了一个官宦子弟——要知道,纪九的老爹,乃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都察院位居前列的大佬之一。而情理之中,则是因为若非楚宽这样的人物,趋利避害的纪九公子理应不会屈从。 他点了点头,又笑道:“你卖给纪九他们这笔记,又没有让他们去作弊,本来也无可厚非,但你这笔记做成这般大小,正好适合作弊用,难免要招人口舌。所以,就算你自己此番分堂试成绩突出,你就不怕回头招人非议,甚至诽谤?还有心思大晚上在外头饮酒作乐?” “我……”纪九没想到张寿便犹如连环手似的,抽丝剥茧,直接挖到了最深一层。可最要紧的楚宽都已经供了出来,他把心一横,索性也就实话实说。 “如果我能考到半山堂第一,却又被人质疑作弊之类的事,就假装负气退出半山堂自证清白,届时楚公公许诺给我在京城之外谋一个差事,虽说未必很好,却也比在京城看家里人脸色强。我不像陆筑那样有天赋,也不像张琛张武张陆那样早早就得老师信赖,所以……”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张寿抬手示意纪九不用勉强继续说下去,这才呵呵一笑,“半山堂中那么多人,我确实没办法面面俱到,有时候也难免厚此薄彼。从前翠筠间那些人,我是曾经代莹莹承诺过他们的,难免要多看顾一点。你早有门路,有什么想法也很正常。” 张寿说得云淡风轻,但纪九却为之亡魂大冒。他可从来不敢去赌别人大肚能容天下事,此时此刻,他最怕的就是张寿将考场中发生的那一幕幕全都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慌忙解释道:“老师,吴四郎指斥张无忌作弊,想来只是因为张无忌仗着出身襄阳伯府,往日欺软怕硬,这次又正好被人看见那笔记。但我知道,吴四郎想要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我听说,唐老实,就是唐指挥使家的,他用借据逼他在考卷上写别人的名字!” 果然有人要搞事情……但是,如今听来,似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张寿心中这么想,淡淡地问道:“这事情司礼监楚公公知道吗?” “应该……知道。”反正已经卖过楚宽一次,纪九也就不介意卖第二次了,“楚公公说,春雷一起龙蛇动,老师你自从进京之后折腾出那么多事情,别说和赵国公有仇的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是那些眼热老师你位子,又或者被搅和过好事的人,也都会趁虚而入。” 生怕张寿去找楚宽的麻烦,届时牵扯到自己,他赶紧又补充道:“楚公公说,正要那些人一个个蹦跶出来,皇上才好收拾局面。”楚宽应该是皇帝授意的……应该……是吧? 呵呵,果然,不就是先眼看我局势危急,然后再伸手搭救,如此就有一段人情好说话吗?现在想想,当初永平公主月华楼文会,当时还是司礼监秉笔的楚宽好像就是这么干。 张寿一边想一边微微颔首:“好了,你既然都坦白了,那么接下来怎么做,你可想好了?” 我能说没想好吗?纪九只觉得自己就犹如被两座大山挤压之下的肉饼,索性直接拱了拱手道:“正要请老师指点迷津。” “我哪有什么可指点你的。你按照楚公公的吩咐去做,那便是把事情挑起之后,在外避避风头,另有一条出路。你帮了他这么多忙,料想他也不会轻易抛下你不管。”张寿说着就嘿然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而你要想破开这个局,那也有另外一个很简单的做法。” 他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说:“谢万权那个现成的榜样,你可以学学,我推荐他去帮陆三郎的父亲了。另外,买了那三本笔记的张无忌人也在张园,你们两个不妨合计合计。” 纪九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便渐渐心思活络了起来。他当然不敢和楚宽对着干,可按照楚宽的安排离京,看似海阔天空,他这辈子也许就都回不来了。与其如此,他确实不妨学一学破釜沉舟的谢万权!至于张大块头那个蠢猪,他也得好好问问!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