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卧铜
陈惇眯起眼睛,摩挲着手上的金元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这金锭,认得吧。”陈惇掏出金元宝,让铁匠看。 “当然,小大人聪明绝顶,”铁匠称赞道:“用土坯捏出金元宝,再衡量真正的金子装入坛中,智破盗金一案,如今我吴江县妇孺皆知,都说您善于断案。这金子不就是丢失的官银吗?” “你看这金锭,”陈惇犹豫了一会儿,将金元宝交给铁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铁匠一头雾水地接过金锭,“不对劲的地方?哦,您是要小人看金锭成色吧,”他说着仔细鉴定起来:“官银就是官银,这黄金成色,九成五啊。都说金无足赤,啧啧,这金子纯度,可以算是最纯净的了。” 看着铁匠还想咬一口,陈惇道:“谁让你看成色,我让你看真假。” “您开玩笑呢吧,”这铁匠乐呵呵道:“官银还能造假不成?不论是官铸还是私铸的银子,收入库中,那是要层层检验的,若是有假,还能瞒得过去吗?” 陈惇其实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骇人,但他就是想不通兴盛昌自损利益为官府铸银的原因。 “真金不怕火炼,”陈惇忽然一抬手,将金锭扔进了一旁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中:“就当是我多疑罢!” 金子被火吞没,依然闪闪发亮,在火中闪着耀目的光辉。 铁匠乐呵呵道:“小大人,眼见为实,您还有什么不肯信的?” 陈惇道:“加大火,烧起来!” 火温加到了一个高度数,陈惇依然没有观察到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没有一处出现氧化变色的情况,陈惇才点头道:“熄火,取出来吧。” 就在这时,那金元宝之上,忽然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微微凹陷了进去。 陈惇一下子跳了起来:“果然有问题!” 那铁匠也看到了凹陷,不由得“咦”了一声,急忙熄火,用钳子将金锭夹了出来。陈惇抄起金锭砸在地上,被他拦住:“砸不裂的。” 这铁匠在金锭上摸索了一遍,似乎察觉了什么气孔之类的东西,从金锭下方剖开一个四方孔洞出来,用镊子拖出了一块乌黑的东西。 “黄铜。”铁匠道:“这种造假的办法,名叫卧铜。” 据铁匠说,这种造假办法就是将事先准备好的铜块放入正在锋注的金条内,使之藏入黄金中心,而外表不易察觉,很多人都被这么骗了。 “做得好的话,连气孔都无一丝,根本检查不出来。”铁匠面色苍白:“官银,这不是官银吗?怎么官银也会造假?” 陈惇的疑惑得到了解释,他心情反而大好:“鸡蛋还能造假呢,大米还能造假呢,金子怎么就不能,你以为现在什么东西,还能保险不成?” 他将金元宝塞入袖中,“这事儿别露出去一丝口风,要不然——” 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顿时吓得铁匠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打死也不说!” 陈惇回到住处,和县令李志庠作别:“叨扰久了,学生这就携舍妹告别。” 李志庠对他能这么快查清盗金案是非常感激的,又挽留了几句,见陈惇去意已决,当即送上丰厚的表礼。陈惇推脱不过只能收下。 “梦龙,你这船,不是回长洲的船啊。”李志庠送他到吴淞江上,见船只欲往东行,不由得讶异道。 “哦,我与舍妹本来是出门游玩的,”陈惇道:“一路航行江上,要再去金山、华亭看一看,学生对三吴水文,比较有兴趣。” 听到“三吴水文”几个字,李志庠神色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旋即道:“梦龙有格物致知之精神,实在值得钦佩啊。” 陈惇带着尚薇走上甲板,客船开启,徐徐远去。尚薇指着岸上渺小的身影道:“那县令一直看着我们。” “不,”陈惇道:“他看的不是我们,是陆家的大船。” 江上有两艘陆家的巨船,停泊在吴江县,约莫已经有三五天了。陈惇坐上船的时候,还看到陆家的仆役正在往巨船上搬运花卉,想来那日所见的陆氏女郎也在船上。 船只顺风,很快前行到昆山,尚薇在陈惇怀中本来眯着眼睛均匀地打着小呼噜,此时却忽然跳起来,牵着陈惇的手背起了行囊:“走啊。” 陈惇惊讶道:“干什么?” “哼,别以为我小,什么都不知道,”尚薇剔透的眼睛里闪过慧黠:“哥你想了一路了,吴江县的案子,还没有完吧,肯定要转头回去的,咱们在昆山下船,转头坐回吴江的船,天黑之前就能到了,再远的话,晚上就到不了了。” 陈惇拎起尚薇,随着人流下船:“人小鬼大,你怎么知道你哥在想事情?” 尚薇乐不可支,举起小胖手比划道:“哥你自己没发现吧,你每次想事情的时候,这手指动来动去,像是敲门一样。” 陈惇扶额道:“败给你了。” “这还不是你教我的,”尚薇摇头晃脑道:“天下事无不可察,哈哈哈。” 月亮出江,挂在半空,虽然只有镰刀一般,却映射地大江波光浩渺,颇有一种杜甫笔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意境。 正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岸边,东张西望着,见如今只有一条小船船上还有人,顿时招手道:“船家,船家过来!” 船家架着船晃晃悠悠停在岸边,这人捞起袍角跳入了船上:“走,跟着前面的大船,别被他们发现了。” 船家似乎很知情识趣,竟一句话也不发问,让这人喘了口气。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将船头的一盏灯笼熄灭了,紧紧盯着江心停泊的大船。而灯笼中的烛火在熄灭的那一刻,照出这人的面容来——正是那吴江县令李志庠! “远远缀着就行,别离太近,他们会发现的。”李志庠明显神情很有些紧张,江风将他的话语吹得七零八落地。 船家就不疾不徐地操着桨,慢慢接近大船。而大船也于此时开动,并没有张帆。 这样行了一段时间,夜风更大,李志庠缩了缩衣领,趴在船舷上一看,却看见水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集了许多鱼来,成群结队挤挤挨挨地,铺满了整个水面,放眼几乎望不到边,他不由得“哎呦”惊叫了一声。 “叫什么,”船家到此时才转头看他:“身在太湖,没见过银鱼吗?” 李志庠胡乱应了一声,只见银鱼在水中跃动,带动的那些翻腾的水花汇聚到了一起,细密的水面一层一层地,好像天上的织云锦一样光明璀璨而又细腻万端。 “太湖人还吃不上银鱼呢,”李志庠不由得道:“每年汛期,这种银鱼就被大户高价收走了。” 水花一层一层地倾泻出去,骤然间,一条差不多有半米长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鱼尾带出来的水花像是雨点一般的洒落到船上,李志庠瞪大了眼睛——不是这条大鱼让他惊讶,而是对面的船家摘掉了斗笠,对着他咧嘴一笑。 “梦龙——”李志庠吓得一跌:“你怎么、怎么是你?” 陈惇平稳地操着桨,随口道:“县尊大人晚上不睡觉,学生哪儿敢睡啊,见您要坐船,只好一路开船,给您保驾护航了。” “哎呀你、你,”李志庠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怎么一回事,县尊心里不是最清楚了吗,”陈惇乐呵呵道:“学生还要听您解释解释呢。” 渐渐月光也黯淡了一些,似乎有一点微微的迷雾升起来,如果不看江底下的话,似乎很有意境了,然而若是凝视江下的话,不知怎么,就会感觉这江深得让人胆寒。 陈惇半晌没听到李志庠的回答,正要询问,却忽然听到他道:“别说话,看!” 陈惇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前方的大船终于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船头灯火通明起来,数十人站在甲板上,将一样硕大无比的东西推了下去。与此同时,大船船舱也开启,也放出了一样事物,激起巨大的水花来,这水花像潮头一样打过来,竟使得陈惇的小船突然剧烈颠簸起来,这种颠簸来得又快又猛又剧烈,两人东倒西歪趴在船上,险些落进河里,临危之时幸好陈惇伸手搭住了船舷,他们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陈惇目力超群,隐约看到被扔下大船的东西,似乎是石兽,也不知具体是石牛、石狮还是什么,但这让陈惇一下子想起了不久前寺庙打捞上来的无名石兽,背后正是“姑苏陆”的标记。 “他们为什么要在江心扔下石兽?”陈惇问道。 “我从一个半月前,太湖结冰刚刚融化,江水通行之时,”李志庠道:“就机缘巧合看到了这样一幕,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扔下石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