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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本地外乡人

    下火车,出站,山城,我算是本地的外地人。

    其实,四川总体上分为三个部分,川东的大巴山区,川西的藏区,成都平原。在外省人看来,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国,代表了四川。

    这只能说他们图样图森破了。

    天府之国,实际上是指都江堰的灌溉区,仅限于成都平原,其面积占不了整个四川省的四分之一,甚至连五分之一都占不到。

    从战国时期秦国李冰父子治理四川以来的两千多年里,因受伟大的都江堰的利益,旱涝保收的成都平原,粮食产量稳定富庶,日常农业劳动强度低。在资本积累便利和闲散时间增多的情况下,产生了大量的艺术和手工艺,使得它成为花团锦簇的地方。

    锦官城,美不美?益州,富不富?

    艺术是闲出来的。闲散的才子有学习创作艺术的时间和精力,闲散的民众有欣赏艺术的需求和品味。但是,这只是四川的一小部分。

    川西高原,今天是旅游圣地。过去是荒凉不毛。红军经过的地方,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线?因为难。难到什么程度?国民党的政府军都不愿意去,去不了的地方。

    高原纯自然的生态环境为什么美?没人为破坏。为什么?因为平时,那里就没住几个人。中国的地理分为三级阶梯。从第一级阶梯青藏高原到第二级阶梯成都平原,中间巨大的落差,是频繁的地震带来的。

    龙门山断裂带,龙门山,名字虽然大气,但真的是灾害的聚焦地。哪个有吃有穿唱戏弹琴的人,没事往那里跑?路倒是有小路,可以骑马就算最宽绰的地方了。但架不住,山太高,沟太深,危险程度太大了。

    历史上,到泰国最好的路,也要经过所谓的蜀道,经过剑门关。“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白猿欲渡愁攀缘。”最开始,外省人读李白这首《蜀道难》时,恐怕以为,这又是他故意夸张吧。

    反正李白这人爱吹牛,大家也习惯了。他吹得好听,大家也当成艺术巅峰。

    其实,这首蜀道难并没有吹牛。只要你走一走看一看,想一想刘邦的明修栈道的来历,想一想腊子口的硝烟,你就明白了。

    何况,他写的蜀道,还只是川北的地方,只是要通过秦岭而已。如果你来到川西,二郎山、雀儿山,甚至贡嘎山,你就知道,那是人力所不能至的地方啊。自然在此断裂出壮美,你只会感叹人类之渺小。

    有的人因为听歌,喜欢了跑马溜溜的山上,康定这个阳光之城,寄托了许多没去过的人的美好想象。但你真要去了,估计唱歌还能唱两句。跳舞嘛,没过一曲,高原反应会教训你,什么叫做上气不接下气。

    而川东的大巴山,虽然没那么高,但却非常长,成为阻碍四川向东的主要屏障。一次坐飞机在空中穿越它,那一天刚好是万里无去的天气,向下看那青黑色的山脉,几乎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我在空中凝视下面这些山峦,几乎用了半个小时,才横穿完它。波音飞机在巡航高度的半小时,也就是,横穿一个大巴山,大约有四百公里的直线距离。如果在地面走盘山公路,怕是要超过八百公里的路程了。

    大巴山里是巴山人,下里巴人的含义,大概是指低贱、粗俗、贫穷、愚蠢。总之,上不得台面。这个称呼叫久了,我们自己也觉得,所有说外地口音的,都比我们高尚。

    但是,近代以来,有一个城市为我们长了志气。那就是重庆。整个川东地区是以重庆为中心的。这里曾经是中国的陪都,在抗日,中华民族存亡之时,它是最后的堡垒和信心。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在元朝大军横扫整个欧亚大陆时,也是在重庆附近,损失了一个著名的元帅,几十年攻不下来。而抵挡他们的首领,只是一个女人。

    传下来,也许与她有关。也许与土家族混居的风俗有关,反正,在川东,女性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这里没有严重的的中原地区那种重男轻女的习惯。在全国的新生儿人口统计中,即使在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这里的男女比例也是协调的。女性,在这片艰苦的土地上,以自身顽强的韧劲和能力,支撑着家庭。在最危险的时刻,还支撑着整个民族。

    可以这样说,只要是川东人,都相信,双枪老太婆的存在。并且,英雄的大军里,一定有许多女人。

    而重庆人的口音与我老家的口音,基本是一致的。我老家人,最有见识的,走的最远的码头,也就是重庆。小时候,每个村子都流传着重庆知青的故事,有些叔辈,总说自己有朋友亲戚,是重庆人。他们说起这些人和事,仿佛甜蜜得有点骄傲,并且眼光中闪烁着某种期待。

    在我初中的时候,镇上已经有很多年轻人,到过重庆了。或是坐火车或是坐汽车,回来时,总有一些故意模仿的重庆腔调,炫耀着给我们讲大码头的神奇。

    有个表叔是农民,但他第一次从重庆回来时,是这样给我们叙述的。“国家现在,把那个工业搞得多好哟。”

    旁边有人问了:“怎么个好法?”

    表叔露出轻蔑的眼神:“你没去过,我怎么跟你说得清?算了,就给你举一个例子,免得你不晓得。”

    他站起来,身高大约不足一米六,因为去过重庆的缘故,大家都坐着,仰望着他的身影。我们山里人纯朴,不以长短论高矮,我们都仰视有见识的人。

    他比划着:“就比如,过长江嘛,要坐轮船。你们坐过吗?周老幺不在,他要在,他会给你们说。他当过兵,应该坐过轮船。比如轮船,那个门就设计得特别好。”

    他双手上举,又低头弯腰的,说出了他的例子。“好在哪里呢?人高的撞不到,人矮的,摸得到。”

    大家听了,露出莫名的惊诧,不太懂得要领。虽然有几个明白人想笑,但一想到自己也没坐过轮船,没资格笑,也忍住了。

    表叔丢下大家的迷惘,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留下一阵传说,让我们去猜。那段时间,是他在村子里最高大最受尊敬的日子。

    后来有做生意的,比如二娃的姐夫,在县城做服装生意,总在重庆朝天市场进货。偶尔他姐回娘家时,带一些时兴的东西来,也送过我文具盒之类的东西,很是新鲜。新派的年轻人,带回来的有关重庆的信息越来越多,并且以礼物的方式具体体现,表叔那一套,就不太吃香了。

    但是,这是我父亲一生想到没到达的大码头,对我父亲而言,重庆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通过那些到过重庆的人回来的描述,他按自己的理解,拼接出其中的碎片,讲给我听。

    “庄娃子,上大学了,以后如果在外面工作,就可以出差到重庆了。我听说,工作的人,出差是可以报销路费的。”

    “庄娃子,你展劲读书,或许有一天,你莫发达了,在重庆工作,当了个重庆人,是不是也把爸接去,开个洋荦?”

    “庄娃子,听说重庆的房子很高,站在街上望楼顶,把草帽都望落了。满街都是捡草帽的,你也给我捡一个回来呢?”

    “庄娃子,听说重庆的妹子长得白,你莫娶个重庆妹子回来了喂。她们脾气爆,我们山里穷,怕是供不起呢。”

    这是我上大学前,父亲晚上跟我说的。

    今天,我在这里,要替父亲看看。我要替他园这个梦呢,他原来交代的,我都记得呢。

    他说过,朝天六码头是大码头呢,长江是最大的河呢。这话张老师也说过,我信张老师呢,她是我的神呢。

    他说过,重庆的火锅名扬天下呢,张老师也说过,重庆火锅跟成都火锅不同呢。我也吃过,确实有不同呢。

    他说过,重庆的妹子长得白呢,不好伺候呢。我就不伺候了,我没找过重庆妹子呢。爸,我听你话的,你却不表扬我了。

    这长长的江水啊,我原来以为我知道你要流向哪里,现在又不知道了呢。你一种奔腾,急什么呢?我还没怎么细看,还无法向梦中的父亲细说,你怎么不等等我呢?怎么不让我看清呢?怎么把水打湿了我的眼睛呢?

    二娃的姐说过,重庆的夜景最好了,整坐山比星星还亮,江水倒影,一闪一闪的。我今天找了最高的酒店,临江观赏呢。确实如此,她没骗我呢。她记不记得,十几年后的今天,那个小弟弟庄娃子,还记得她当年的话。

    朝天门是火锅的圣地,但是我不能去吃呢。爸,那火锅我已经吃过的,确实火爆,我早就替你尝了。今天,我如果一个人去吃火锅,怕人笑话呢。

    你说过:“我们山里人,出门看天色、进门问礼性。不要让大地方的人,笑话呢。”

    我一个人吃火锅,人家都是三五成群或者成双成对的呢。我只是一个人。

    我找小面吃吧,小面我吃过,老家也有,不丢人。重庆是个神奇的地方,当你要吃小面的时候,总有碗豆尖。这是初冬吧,应该不是碗豆尖的季节呢。

    外地人,甚至外地经验丰富的农民,也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当然也有个别懂行的,说是大棚出来的东西,任何时候都有。

    但是,有一个问题他没想,大棚是用来保温的,而碗豆尖的季节,却生长在最寒冷的时候。

    这事我知道,我们川东人都知道。当山下穿衬衣的时候,山上的人在穿棉衣呢。我们是秋天,山上的人已经入冬了。山区就这么神奇,一个乡镇,同时过着四种季节。

    在中国其他地方的学生,不太好理解“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个说法,老是找老师问这问那。稍有见识的家长,带孩子去旅游,看大山,孩子才会明白的。

    而我们,却是生长在这个环境的。大巴山的海拨是最奇怪的,总是在两千万多米高度徘徊。三千米以上是雪线,那里终年积雪,只有冬天。而两千多米的地方,还是可以种庄稼的。

    那些大山虽然陡峭,虽然险峻,但不欺负人呢。只要有一寸厚的土地,它就长出庄稼,养活山里的穷人呢。四川盆地也叫紫色盆地。紫土的肥力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虽然比不上东北的黑土肥,但四季都可以耕种呢。

    所以,我们四川人,尤其是川东人,只要勤劳,土地的回报一年至少两回呢。也有精明的农妇,在主要口粮的稻谷与小麦种植之间,间杂着许多其它小季节的庄稼,以保证四时都有收获呢。

    土地都是紫色的,只要你不嫌弃它,它都会给汗水回报呢。那稻田间的陡坎,只要不是笔直的,就可以点胡豆,豆瓣酱就是这样出来的。那坡边路旁的石头缝里,不是还有一捧泥土吗?种点向日葵,它长出来,照样天天向太阳呢。

    田坎之间也别浪费啊,陡坡边缘也莫不管啊。弄点草木灰农家肥,种点高粱嘛。当它收获时,虽然不多,但高高的骄傲的红色高粱,向你低头时,你拿它酿酒呢,出来的味道火辣,让你有勇气面对冬天的寒冷呢。

    除了田就是坡,坡上碎石多,不需要锄头挖多深呢。锄头太用力挖缺了口,没钱找铁匠呢。你只要能够弄得一个个小坑,就可以种玉米了。秋天的时候,一串串吊在房檐下,客人来了都夸主妇勤劳呢。

    夏天有辣椒衬托红色,只要有辣椒,再差的饭也能够吃得热闹了。生活再不易,想流泪时,也有借口,那是辣椒呛的,邻居也就不笑话你了。

    冬天也莫闲着啊,还要点洋芋呢。不要看不起它呢,留几个好的莫吃完了。它要发芽的地方,一个可以切出好几个种子来的。草木灰家家有,人烘尿家家有,不惜力气往山上挑啊,挖一个巴掌大的坑种下去,明年春天,就有一大串出来,可以填饱全家人的肚子的啊。红苕应该是冬天的东西,但那东西甜,冬天有收获不容易。

    红苕洋芋是穷人的粮食呢,它是天老爷给受苦人的活路呢。我小时候,不喜欢煮红苕呢,但喜欢烧红苕。把红苕埋在火塘的红色火苗之下、草灰之中,过一会,布满黑灰的东西出来,就有香气了呢。剥开它,你就会满足了,它是我们小时候每天都可以有的奢侈了。

    小时候,二娃的妈说过一句伟大的语录:“红苕本姓张,煮的没有烧的香。”那是我最早相信的真理呢。

    如果说红苕还有另外的作用,那就是作猪饲料。在冬天青草干枯的时候,猪的青饲料,就以红苕藤为主了。那疯长的藤蔓,足以解决让猪吃到过年,我们过年杀猪时,都得感谢红苕。

    每一寸土地都有用,每个地方都有特产。每一棵树每一种植物,都是上天给穷苦人的救济,不能抛洒不能浪费呢。都是汗水换来的呢。

    这碗豆尖,肯定是山上精明的农民,利用温度的差异,提前种出来的。是那么嫩、脆、甜。我吃着它,它的味道骗不了我,不是大棚的产品。

    这面还是那个味道,与我小时候没什么区别。有人说,吃的东西多了,味觉就会迟钝,就会有审美疲劳。但是,我已经是吃过多年山珍海味的人了,今天吃到这碗小面,却依然能够回忆起我们镇上,那个唯一卖小面的小食店。

    光吃小面不行的,这重庆背街的小巷内,没有什么外地人进来的,都是本地的食客本地的口音。我听到,还有其他顾客吆喝着食品,老板爽快地答应。

    我也要跟着起哄呢,我不想当一个纯粹的外乡人。“老板,来一盘凉拌则儿根,来一碟香肠。”

    “来了,则儿根,香肠。”老板答应得快,身形出手也快,东西迅速来到我的桌前。

    如果你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巴山人,你就看他的速度。嘴里答应快,手脚麻利,就是这里的人了。答应得快,是尊重别人呢。我们是穷苦人,得罪不起别人呢。手脚动得快,是勤劳的习惯呢。如果不勤快,就没饭吃了。

    则儿根也就是鱼腥草,食药两用的。小时候,这东西根本不用人种,完全野生。只要在田边地头,只要有一块泥土露在太阳下,就有则儿根挖呢。纯野生,不用任何劳力,是上天给我们的奖品。

    这东西清火解毒,让我们在疲劳和焦躁中,能够自我疗伤。感冒不要看医生了,看医生花钱。

    香肠是农民最顶尖的食品,是最奢华的享受。如果客人来了,端出香肠,就是最尊贵的待遇了。我们山里人,把最好的东西总是珍藏起来,为了招待客人,我们天天看着它挂在那里,流口水。

    家庭精明的主妇,只要家里还有香肠腊肉,心里就有底了,就不怕客人来了,就不怕娘家姐妹瞧不起了,就不怕自己拿不出手了。

    春节来了客人,照例是要端出香肠来的。有那最精明的主妇,把香肠切得菲薄,摆得漂亮,客人也懂事,吃一肉片就不吃了。免得落一个贪嘴的名声,双方留下想念和尊严。客人吃到嘴里的香肠虽然少,但对主妇的佩服和夸奖却发自内心。不是说主妇刀工好,而是夸奖,这个主妇是个会打算会过日子的人。

    我小时候最穷的日子,家里也是有年猪要杀呢。一般我们家平时养两头猪。我们家穷,买不起菜籽油榨后的枯饼,买不起酿酒后的酒糟,更买不起餐馆的泔水,我们味猪,只有上山打的猪草,偶尔有打米留下的米糠。

    打猪草的人太多了,长野草的地太少了。只要有土地,都被人开垦种了禾苗。所以,打猪草可是一个需要经验和技术的活路呢。准确的预测哪里会有新长出来的,并且要早要快地下手,不然,小伙伴都抢先扯完了。

    当年,二娃的姐姐最擅长这个了,看我可怜,还教给我不少经验。背阴的沟里猪最多,哪个山坡平时很少有人去,什么东西猪可以吃,什么东西对猪有毒,她是我的好老师呢。

    至今,我看到路边绿油油的野菜和嫩草,都忍不住心生羡慕呢。我有一次在山东跟老苟一起在农村,我感叹过:“好多的猪草!”他看着我闪光的眼神,还笑话过我呢。

    我们家的两头猪尽管营养不好,但也在努力长。到过年时也有一百多斤了,膘虽然不厚,但也可以杀了。一头牵到乡场上卖钱,那是一家最大的收入,全年的用费油盐,全指望着它了。

    另一头,无论如何要杀了,这是对贫穷生活最后的犒劳。杀猪那天,照例要请村里的长老以及平时帮助过自己的人,吃杀猪饭。穷人只有这一天是奢侈的,是对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和事,给一个总结性的回答。

    那一天主要是吃猪的肚杂,因为那些东西不好保存。猪血不需要牙齿,当然是留给来的老辈人的。猪肝下酒,是中年男人当家的菜了。而我们孩子,吃几个骨头或者喝饱了油汤,就是最好的享受了。

    下水也是肚杂,是油腻的代表,弄起来非常臭,但我们看着师傅们弄的过程,仿佛闻到了它的香味呢。

    猪的小肠是最该正经处理和保存的。因为,那要用来灌香肠。干净了,晒干了,然后如同吹气球一样吹起来,检查是否漏。然后再是剁肉泥,和作料,整个制作过程甚是繁复。但这种繁复,是保藏美味的,是充满期待的,是全家快乐的。

    我们家有香肠了,就有资格过年了,就有资格请客了,就有资格作为村里一户正经的人家了。挂在火塘上熏,那是艺术和骄傲,看着就喜庆,比春联还有意义呢。

    我吃着香肠,听到邻坐有人在问老板一个问题,我像被打了一针强心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