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寻章莫摘句
班长的话对我有所震动,即便回到北京,我也没与小池谈过此事。但我跟她谈了关于那几个武林人士讨论的内容。她评价到:“有趣倒是有趣,但真理有几分,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同意她的说法,争辩到:“第一,他们都经过实践检验过来的高手,其经验和能力应该不是问题。第二,他们的话都有古人理论上的根据,来自本门本派的传承,应该没有大错。” “庄哥,睁眼看看这世界,究竟是什么在改变这个社会?靠古人那玄之又玄的东西吗?如果那些全是真理的话,八国联军如何打进来的?”她的声音比较激动,估计这个说法她早就想说出来了。 “你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我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那倒不是,庄哥,我们认识是从你算命开始的,我对你预测的准确度确实赞叹,包括你给小苏推算的。说明,古代有值得我们借鉴的东西,包括中医,我也认为它是有作用的。但这,并不能证明,古人的话古人的推论全部正确,就我个人感觉来说,古人的话中,有很多都是故弄玄虚,缺乏实证的。” “你这个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反问到。 “是我从读古书中来。我发现中国历史上有个毛病,周朝和先秦时代,人们做学问还有根据,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比如孔子,子不语怪力乱神,估计是他不熟悉这些东西,他就不说,或者说他认为说了这些对社会不好,所以他不说。他也不过分肯定自己不理解的东西。比如关于鬼神的问题,他不了解,只说祭神如神在。究竟有没有神在,他不回答。对自己不理解的人,他也不妄加猜测。他亲自向老子请教过,当学生问他老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时,他不正面回答,只是打了个比方。” 她说到这里,喝了口水,于是我接到:“他说,听说龙又会上天又会下海,你看见了它的头却看不见它的尾。龙我没看见过,但老子我见过,老子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啊。” “对”她放下茶杯,继续说到:“孔子就是这样的人,知之谓知之、不知谓不知,不乱说话,是个实在的学问人,值得做万世师表。老子呢?他只讲哲学,不讲事实,所以他也算是实在的,后来的庄子,用梦来打比方,用编故事的方法开介绍道家思想,也算是有学术上的根据。当时的墨子,就算是实证大师了,具有早期的科学精神。” “当时就已经出现的《周易》和《黄帝内经》是怎么来的,是谁写的,我们都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它们都有很好的实践效果,说明,当时,人们做学问的风气还是很好的。比如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可以说是开启了概念逻辑的先风,荀子也是一代大师,作风朴实。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群星灿烂、硕果累累。” “你觉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呢?”我问到。 “其实,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好的倾向了。比如列子御风而行的说法,明显不把自己当文艺,后人还把这当真实,就比较可笑了。当然,当时浮夸的风气还不严重。后来,就越来越不行了。本来秦代就有焚书坑儒的事件,汉代还有独尊儒术的国策,把学术限制在一个极其狭窄的范围,要想出成果,就只有靠编了。《淮南子》中就有大量虚构的成分,如果虚构故事讲道理属于打比方,还算正常,但它把虚构当事实就比较恶劣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其中一些神化故事影响下,许多中国本土文人也来虚构神化故事。本来佛经的神化故事是用来教育人道理的,这是可以的。但我们本土知识分子讲神化,把它当成事实了。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飞鸿谢灵运见过,潜虬他见过吗?合在一起写,真假难辨。算了,就算它是文学作品,当不得真。但中国从那里起以假乱真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以至于后来宋代程朱理学发明出感格天地的话来,就非常可笑了。它不仅在实践中胡编乱造,而且在理论上违反基本原理,是非常恶劣的。感格天地在儒家,它违反了孔子天何言哉的判断,也违反了老庄关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我不明白,这样明显违反圣贤的论断,居然他们也说得出口,居然还有人信,可见学术精神已经堕落到何种荒谬的地步!” “我知道,类似于感格天地的传说古已有之,比如愚公移山、孟姜女哭长城等,但这些都可以当文学作品来看,没什么不妥吧?”我对她的论点表示怀疑。 “问题就在这里,用文学艺术的传说来归纳出一套世间道理,这就比较可笑了。你想,如果作为论据的事实为假,那么,作为结论的观点,经得起推敲吗?”她反问到。 她这么一说,我想确实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这样籍叫《抱朴子》,记载了大量练丹药的方法,据说得之可长生不老、服食成仙,引得许多人都按他的方法试验,结果,当然是没有一个管用的。 她愤愤不平地继续说到:“光搞些无用的学术不要紧,问题是它还严重阻碍了科学的发展。墨子的光辉没人继承,因为统治阶级不提倡。墨子的义只在江湖中存在,实用、人性,只是缺乏了发展。汉代的张衡发明的地动仪,但没有留下系统的记载,只有司马迁还算公道,为这些伟大的科学留下了一个列传。唐代的僧人一行大师,在一千多年前为我们定出了本初子午线和南北回归线,我们没有传承他的天文学说,倒是听说最近他算命用的《一掌经》反而流行了起来,你听说过吗?” 她问起来,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我不仅听说过,还看过,初步研习过,这本经本来预测的目的不是算人生未来的,而是当时唐代宗教政策刑不上出家人,有许多有案底或者别有用心的人用出家来逃避法律,一行僧人为了区分来人的历史,发明了《一掌经》,是为了保护佛教的纯洁性的,虽然后来也没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发生了武宗灭佛事件,但一行僧人的初衷却是良好的。在我研习中,与实践结合看,它的预测水平是比较高的,而且具有数字和概率分析的特点,是科学家分析事物的方式。” “好经都让后人念歪了!”她激动得站了起来:“我常常想,这是为什么呢?后来得出两个答案,不知道对不对。第一,统治阶级统一思想的需要。中国有近两千年农业社会的超稳定生产结构,乡村自治和生产自给的模式,本能上厌恶变化和探索。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政府就把学术探索限制在一个很狭窄的范围,并且用科举这种极具诱惑力的形式,强化了这个限制。你看,在试卷上说些大而无当的正确的废话,结局就远比写《梦溪笔谈》、《徐霞客游记》、《本草纲目》等人强得多,宁做范进、不做沈括。读死书、死读书,成为一代风尚。即使有退休文人,也在故纸堆里寻章摘句、随意堆衍,成为显学,败坏了学术求实之传统,更带坏了中华文明源头之文风。虽然有文人偶作反抗,如韩愈的古文运动、如桐城派的新文风,但都只在文学上有点影响,对意识形态和思维习惯难以构成挑战了。第二,也是由于中国古代农业社会比较发达,构成了一套自给自足的保守文化,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够了,就缺乏向外探索的动力。加上对故土依赖性的增强培育了安土重迁的文化,这种文化又产生了知足常乐的人生观和怡然自得的审美情趣,政治结构也就形成了封闭的特色,所以求稳定成为心理共识,探索者们的努力不被社会鼓励,所以科学就发展不起来了。” 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在我头脑中产生了,问到:“按你说,文风越来越坏,但先秦之前总体较好。我知道,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础在先秦,它们留下的经典如易经、黄帝内经,包括孔、墨、荀、老、庄,等等,说明,看古人要追溯到先秦,从基本经典看起,估计就不会有大方向的错误吧?” “理论出发点如果全错了,就没有后来灿烂的文明。”她也不得不承认,古人也有智慧的光辉。“但是”她话锋一转:“古人有些理论起点也是有很大错误的。” “理论起点?你是说一些最基础的理论判断?”我不解的问,这可是个大问题,如果有些起点错了,那么,后来依据这个起点推出的一切理论都应该是错的。 “对,比如有个影响久远的理论起点就是错的。” “哪个?说来听听?”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不会迷信古人吧?如果你一味迷信古人,那我就不说了,反正,装睡的人叫不醒。”她盯着我说,有点咄咄逼人。 没等我有任何反驳,她就继续说到:“比如:天圆地方。”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这个理论确实太荒诞了。但在它产生时,确实有直观的成分。天圆是观察的效果,不用说了,地方,是土地耕作时产生的习惯思维,那时的井田制,确实给人以地方的假象”我笑到。 “不是没有思想家注意到这点。比如,有人驳斥到,如果天是圆的地是方的,那么,天就无法把地完全覆盖住,就是家庭主妇也可以试验,一个圆形的锅盖是无法真正盖严一个方形的菜板的。但是,他的驳斥没起到效果,是为什么呢?是人们害怕古人吗?是因为人们宁愿相信古人一切都对做思想的懒汉吗?是因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或疑问吗?” 她的连续发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说到:“体验应该是有的,只是没有问出来。因为这很直观嘛。” “如果老百姓有体验不反问是他们没有这个职责或者能力,那么,知识分子有体验为什么不反问呢?为什么没有思考出地也是圆的的结论呢?是他们忽视了吗?还是现实中没有纠错的必要?” “我不知道是不敢还是没有必要,这个需要证据。”我有点理屈词穷了。 “应该是没这个必要,所以缺乏动机。他们的聪明和大胆是有名的,但不置疑,是不重视这个结论。” “你的证据呢?凭什么这么说?”我得在反问她中寻找些许自信。 “我给你念几句诗你听听看:其一: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你知道不?” “知道,王维写的长江。”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知道,李白写的长江。” “他们聪明不聪明?大胆不大胆?”她句句紧逼,我只能点头。 “杜甫是个实在人吧?他写的长江也有这样的句子: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我问到:“你在说他们对长江的描写,这些都说明了什么呢?” 她解释到:“当江水流过地平线之时,仿佛与天相接,他如果仔细思考一个问题:江水流到哪里去了呢?如果地是平的,我为什么就看不见了呢?” “也许是他们认为自己站得不够高,看不远的原因可以解释这个疑问?”我的回答明显缺乏自信。 “杜甫在望岳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然是登高望远的意思,你难道就天真的以为,没有聪明人登高望过大海?他们目力所及,也只能看到海天相接的画面,他们为什么没有猜测,地是圆的呢?况且,海目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如果月从海平面升起,那么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月亮没起之前是藏在海水下面的,要么地是圆的。请问,古代人们普遍认为月亮是藏在海水之下的吗?” “没有,即使有,也不是古人的共识。”这个我得承认。 “那么,他们为什么就推不出地是圆的,这个结论呢?他们知道星是圆的、月是圆的、太阳是圆的,为什么得不出地是圆的的结论呢?比如浑天仪,就已经把地球设想成圆的了,要不然无法准确预测日食月食,但在大众知识界,为什么人们还相信天圆地方的所谓古人之言呢?” “古人也许没有疑问这方面的动机吧,随便一个词简单解决这个疑问了事,比如李白说的:江入大荒流,用一个大荒,来解释没有看到的天地外的范围,其实,古人早就知道百川归大海的事实,却更愿意相信近乎神话观念的大荒这个概念。”我猜测到。 她也点了点头,说到:“一是动机问题,现实中没有争论地圆地方的必要,与当官发财有关吗?与心灵快乐有关吗?。二是认识问题,文字和图画是二维的,最容易展示地方的概念,如果地是圆的,那是三维的世界,用人们熟悉的文字或图画方式,展示起来有些困难,所以他们就避重就轻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故意的。” “故意的?你是说他们故意相信不可靠的理论?”我对这个观点一时反应不过来。 “有可能。你想李白喜欢大荒这个神话概念,谢灵运喜欢描述并不存在的潜虬,这是为什么?我估计,他们是想给平淡的生活增加某种神圣的色彩,以安慰自己过得不那么平凡。”她这个理论纯属猜测,但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她继续发挥到:“想象力是他们的专长,依附于一个现实并不可考的神话或传说,更可以自由地塑造艺术形象,并且给生活增加神秘色彩,用以在思想上抵抗现实的困境和人生的窘迫。” 我问到:“你是说,相信并不存在的大而无当的理论,反而是他们内心动机所喜欢的?他们是故意装睡的人?” “也许吧。我问你一个问题,抛开事实的论证,从动机上讲你是更愿意相信人有来生呢?还是没有来生?” 她这个问题比较大,我暂时没考虑好。 她自问自答:“恐怕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人生还有来生吧?如果有来生,此生就变得充满希望,如果没有来生,此生的结局就容易令人绝望了。同理,我们是否相信鬼神的存在?我们是否相信超凡入圣的说法?且不论这些说法是否真实,但它们对人生带来了新的希望和可能,确实会让普通人激动万分。从这个意义上讲,宗教是人们的基本需求,因为他要让人生变得有终极意义。即使对非常理性的人,如爱因斯坦,也需要心灵的慰藉,也需要为灵魂寻找家园。这就是所谓天圆地方这个错误说法流传中国几千年的原因,人们不是没有疑问,而是不愿意疑问。可能就是这样。”她自己点了点头,仿佛在自我肯定,我知道,这其实是她对自己的结论不自信,自己给自己强打精神的表现。 她说完,长舒一口气,坐下喝茶,望着我,仿佛要准备欣赏我的表演。 但我带给她的只有问题:“按你的说法,不能迷信古人,哪怕是有些看起来非常流行的经典看法。那么,如何判定呢?如果不能判定,如何学习古人正确的经验呢?选择,这是个问题。不能选择,难道什么都不学了?” “寻章不摘句,我觉得稍微可行点。”她解释到:“多看先秦经典,但要整体去理解把握,不要死揪字眼。比如,我们看孔子,我不看后人的解释,我主要看论语,不必然相信他的结论,但要揣摩当时的语境,学习他的思维方式和思维逻辑,如果这样看,孔子的结论虽然有很多错误,但他的态度却足可以称得上万世师表。比如,学习庄子,庄子哪有那么多朋友,不要争论惠子是谁,也不要考证他有多少弟子,那不过是他说话的方式,主要看他的思想,看他的主要内容。关于你对周易的学习,我不知道你到了哪个层次,但我只知道,如果死抱卦辞,那是要出问题的。” 她果然聪明,周易的部分说得真不错。 “我对周易,谈不上多深的理解。”我承认自己的水平不高:“但是,通过学习孔子对周易的解释和阐发,我觉得,对周易的理解有两个途径,一是观象,直观整体的思维方式,能够给我更多理解事物的维度。二是预测实践,在实践中发现正确的分析路径,不断修正自己的断卦模式。” 她想了想,说到:“你这是直观的感觉与实践的摸索相结合。” “对,但是,你刚才所说的对天圆地方的批评,导致我产生了一个崭新的思考方式。” “什么?我还给你带来灵感了?”她欣喜中有些好奇。 “地球是圆的,在八卦中,本来方位图就是圆形的,方位的方也是为了认识的方便。既然方位图表现出圆,那么,我大胆地设想一下,它是不是也表现了一个球体呢?” “你是说,古人企图用文字和图像的二维表达方式,表达出三维的意义来?”她表示不可思议。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解释到:“我们这个世界是三维的,如果周易只能在二维概念中解释世界,那么,它就缺乏解释宇宙模式的基本能力,如果,周易在解释宇宙模式上有真理的性质,那么,它的原始思想就有可能是三维的。只不过文字和图像只能表达二维理解,也很少有人理解三维的意义,所以,很多人在学习易经时,表示难以理解,难以读懂。如果用三维世界的思路来理解,是不是更容易勾勒出周易的真实模式呢?” 她问到:“你有思路了吗?” “目前没有。但我从先天八卦方位图中猜想,如果它要表现一个球体的话,那就意味着有N多个圆围绕着一个圆心,组合成一个球体。这是空间方位的理解。我从预测学方面的理解,人生的方位是二维的,加上时间的长度,就成了三维了,这也是一条可以理解的思路,也许,这方面我想通了,就算是懂得易经了吧。” 我停止了思考,望着她,说了句:“当然,所有思路,都必须得到不断的在实践中的验证,我的思维是不是很大胆?” 她望着我,似笑非笑:“我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不想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