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四四回 妙女面圣震惊府学 明君惜才破改陈规(下)
书接上回。 徐增寿这一问,众人讶然瞠目,鸦雀无声。 朱元璋反倒哈哈大笑,指指点点道:“好个顽劣皮子。”继而解说,“此乃夫子不贤,当内自省也。” 徐增寿搔头自语:“夫子也有不贤?” “古语有言‘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即便是圣人,也难免不足。” “既然圣人也有不足,后人学他何用?” “放肆!”徐辉祖迎头喝斥。 “辉祖莫恼。这小子所问故然刁钻,却是恰到好处。”他说着,一转身提起妙锦臂腕,“丫头,这一问,就由你来作答。”妙锦眨巴眸子仰望这帝王,而这帝王却将他目光引向门外,“你与他们无异,皆为一心向学之人。今日只当切磋,但说无妨。” “圣上……”此刻,景清拱手欲进言劝阻。 “景清,朕这里还有一笔旧账未与你了结。至于如何清算,就要看这丫头了。”朱元璋说着,目光再次转向妙锦,脸色也由阴转晴,“丫头,凡事,自有朕与师长公断,只管大胆回他就是。” “哦。”妙锦望了一眼景清,景清叹气未作理睬。 妙锦缓缓跨出阁门,步下丹墀。朱元璋与黄瑛见他那般彬彬有礼,点头会心一笑。随后,互引对方跨出门来,居高临下,背手观瞻。 妙锦来至众人面前,先向众人揖手见礼:“锦儿拙见,还望诸位哥哥指教。” 待朱楹与朱允炆引诸生还礼,妙锦又向徐增寿问礼,唤了声“小哥哥……” 徐增寿并未正眼瞧他,一甩袖子,嗤之以鼻:“谁是你哥哥?痛快回我便是!圣人也有不足,后人学他何用?” 这时,朱楹在侧为他鼓气:“锦姐姐,莫惧他。” 妙锦煦然一笑,娓娓道来:“锦儿以为,这‘学习’二字,就是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正如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而夫子之善,为仁、为礼、为众益、为真知、为求索……在他身上,优点远多于不足。因此,千百年来,世人求学首先会以他为范。” 此言一出,一旁观阵的师长和经学堂预备贡生个个含笑点头。 徐增寿一见众人反应,心里更添三分不服。因而断章取义:“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岂不是说人人都可为师?” 妙锦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回说:“没错。但看学习的人如何对待和取舍。以善为师,多为良士;以恶为师,多为暴徒。百鸟朝凤,追随的是美好;东施效颦,学来的却是丑态。” “好!”朱楹听到妙处,忍不住拍手叫起好来,青磬则在人堆里雀跃起来,直朝他纵指喝彩。一时间,前呼后应,引得众经学子弟也随之笑口称赞。在场师长也是个个笑眼相映。 徐增寿见状更添满心晦气。 妙锦对他颔首,缓缓退至阶下,转身又朝长者施礼。抬头时,却见景清冷眼相向,一股闷气正在胸中起伏不定。 “好一个智慧的丫头。”朱元璋爽赞不已。随即又唤了一声“黄爱卿……” “老臣在。” “这丫头乔装擅入府学一事,可下定论了。” “是。”黄瑛笑应,回身自对妙锦拿起腔调,“丫头,听候宣判吧。” 妙锦闻声伏地听宣,景清在侧伏首。 “你今日乔装擅入府学,实属年幼莽撞之过,概不依罪论处。责成父母带回管束,下不为例。” “哦……”听他如此一说,妙锦顿觉今后若想再入府学,只怕是没了指望,因此渐显一丝失望。 “锦儿,还不快谢恩?”景清暗怼妙锦一眼,率先伏地叩首,“小女疏于管束,都是小民之过。多谢吾皇宽仁。” 可朱元璋听他这一说却以冷言相对:“景清,毋庸给朕扣这通天的冠冕,朕可没那么宽仁。当年你渺视体统,两中解元而拒不进京参加会试,这笔旧账朕还没跟你清算呐。此女犯的是错,而你犯的可是罪。” 众人一听,个个沉默不语,顿时笼罩一重重紧张的气氛。这档口,唯有徐增寿哼声一笑,顿觉十分得意。 景清当即缩首告罪:“小民知罪,但请圣上责罚。” 妙锦、朱楹、朱允炆三人见状,已按捺不住情急,争相欲与求情。 “长辈之事,你等小儿休要插嘴。”朱元璋阴目沉眉,转而又对景清唤话,“景清……” “小民在。” “你身为读书之人,虽有大才却甘为苟且,身负国家厚望却不思报偿。今日,面对这满院后生,可知是何表率?” 这席质问,一语中的,直戳景清下怀。他当即泣语:“小民汗颜!小民知罪!” “实话告诉你,当年若不是太子和皇孙为你求情,或许就没有今日之缘喽……你当年所犯之罪赎清在即,可今日,朕反倒觉得你还有一罪当偿啊……” 徐增寿听闻这话,两眼死死盯向妙锦,心下暗喜:我就说嘛,皇上可没那么仁慈。死丫头,今天你父女俩死定了。 这时,景清回应:“小民教女无方,以致其私闯府学,破乱章法。还请皇上降罪。” 朱元璋听他这一说,当即仰头大笑:“景清啊景清……你只说对了一半。”他说着,纵手直指妙锦,“以你之才,能把此女教化得这般了得。若不是你当年一时糊涂,被罚六年劳役,只怕此女远不止今日这等造诣。身为人父,你耽误了一位巾帼良才!你自己说,这是不是罪过?” 听到这里,众人先是一怔,忽而恍然大悟。 这帝王的智慧,顿时令人眼前一亮。于是,年长者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纷纷渐展笑眼。 乍听这话,景清顿感受宠若惊,连连叩首,直呼“小民惶恐。” “你无需惶恐。”朱元璋再次卖起关子,“你死罪已免,活罪难逃。朕就罚你暂为东宫侍读,辅助太子督导炆王爷日常学业吧。明年春闱过后再拟官职。” 一时间,妙锦破涕为笑;朱楹叔侄捧手笑映;徐辉祖、黄瑛、黄子清目露轻松一笑;青磬一时兴奋,直在人群中纵拳欢呼“皇上圣明!”,顿时又引得诸生学舌呼应;倒是徐增寿,似是睡过了头一般,眼睁睁望着瞬息万变的局面,半晌没能缓过神来。 “小民愧对隆恩,小民愧对隆恩呐……”景清感激涕零,一再叩首。 “嗳……朕最受不得这套,平身吧!”朱元璋说着,已转向阶下众学子,“你们也都平身吧。”接着,又唤妙锦,“丫头,到朕这儿来。” 妙锦听唤,缓缓步上石阶,一面走,一面怯怯顾看景清。而景清对他依旧是冷颜相向。旋即,耳边又响起朱元璋的话。 只见,朱元璋搭着妙锦肩膀,问道:“朕来问你,‘我为众人和乐,何惧眼前非议’这话出自何人之口?” 妙锦经他这一问,略显迟疑地指着自个儿鼻子尖:“回皇上伯伯,是小女……” “好,好啊……”朱元璋听她这一说,慈眉之间涌出三分豪气,“朕再问你,你的志愿为何?” “小女想做一个为国执法的女官。”妙锦说得异样欢喜。话音落时,再望景清,景清竟更添愁气。 朱元璋于妙锦肩头轻拍两下,面向阶下众子弟问道:“尔等可听清楚?” 诸学生齐应:“是。” “小小女娃,胸中亦有此等气魄。你等男儿岂能愧居人后?” 众子弟俯首再应:“吾皇圣训,我等受教。” “尔等须知,人生在世,最怕胸无大志。少年无志则胸无点墨,壮年无志则难成大事,平生无志则枉活一世!” “吾皇圣言,我等谨记于心!” “这孩子的话令朕想起一位故人呐。此人便是已故的开国上将,中山王徐达。朕还记得,我等少年之时也曾论及志向,当年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时朕立志有朝一日定要诛除鞑虏,光复中原。徐达则手持麦桔,登高一呼‘我要做一个为国开疆的大将军’!” 阶下诸子弟听得津津有味。朱元璋与徐辉祖热泪盈眶,徐增寿倍觉荣耀,更显傲然。 “眼前这小女之言,与徐将军如出一辙。稚子之志,皆非为己。此为大志!”朱元璋举步之间,又是一通调侃,“那时,我等志向也曾被人嘲笑,说是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蝼蚁搬大象——有气无力……” 众学子纷纷笑语。 朱元璋笑得更是从容:“云云种种,不胜枚举。而我二人当时回应的就是这‘我为众人和乐,何惧眼前非议’!今朝还看,虽是少年骨气,也不乏天地胸怀!” 众子弟齐呼:“万岁!万岁!” 朱元璋摆手一笑:“朕今日一时兴起,不免多言。但尔等须明白,父辈打下的江山,终究要由你们来守!莫要躺在老子功劳簿上啃骨头,此为能者之耻,强者之辱!” 众学子叩首齐应:“吾皇教诲,我辈永生不忘!” “好!”朱元璋心满意足地点了头,又唤庆童,“拟旨。” 此言一出,阶上众年长者纷纷伏首听旨。 “放旨各省、州、县府衙及学府。一、自大明建邦至今,首重兴教育人,如今已兴建各级学府一千三百余所。从即日起,各级府子弟四季衣装、一日三餐均由各省、州、县财政供给。然,应知:国家重教,民当尊师。师者应无论子弟出身贵贱,一律同等对待。如各级学府有官家子弟仗势欺师扰学,一经坐实,即刻废籍除名,永不录取。辱国犯上、伤人性命者,其父兄同罪。” 此言一出,徐辉祖当即看向徐增寿,徐增寿一时心虚,含恨垂首。 “二、为普及国法,坚实国本,各级府学除教授经史子集之外,须将《大明律》、《大诰》纳入课程之内,每季须与考核。” 言到此处,景清瞥向了妙锦,而妙锦正听得入神。 “三、为广育良才,促使学中子弟砥砺互勉,竞争进取。一个月后,应天府学儒学馆将面向贫民子弟招录生员,择优录取,每年限额六十人。” 黄瑛父子听闻此处,相继目露喜色。朱楹叔侄二人更是喜目相对。 朱元璋的话本已到了尾声,但回头时正望见妙锦在侧听旨,于是便又补了一句:“记着,这六十人中,限女孩三十人。于府学另择堂院单独授学。” 此言掷地,如同巨石击水,顿时激起轩然大波。 只见景清与黄瑛当即异口同声反对:“皇上,三思呀!” 朱元璋虎目相向。 景清忙作答对:“皇上,此举万万使不得。” “是啊皇上,万万使不得呀!”黄瑛也来央告。 朱元璋质问:“有何不可?” 景清道:“自古府学,乃为男儿受教之所。” 黄瑛道:“是啊,女子因然可以读书识字,私塾即可,万不可僭越这大雅之堂啊……” “是啊皇上,请您收回成命,莫要破乱祖宗体统啊……”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