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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三二回 凄童血书痛揭贼谋 辣妇铜钗怒绝贼根

    话说那萧氏携妙锦追赶押解景清进京的人马,一路兼程,不肯懈怠。却因途中风雪交加,苦行三日,这车马也不过刚驶出五郎关来。

    此程饥餐渴饮,渐渐使人苦不堪言。萧氏母女暂得车轿以避风雪,尚无大碍,倒是轿外那驱车的小厮越发抱怨起来。无奈之下,萧氏命其暂寻个去处歇脚。正当苦无着落之时,竟见路边茂林深处正有炊烟升腾,三人一时欣喜在望,沿一道丈把宽的盘山小道逶迤行去。

    车马驶进那路深处,终见一间低矮的茅舍坐落于四围木篱之内,那木篱看似年久失修,隔三差五,歪七竖八,已然破落不堪。又见东头篱角似有长鬃异兽猛扒篱木,时而立身状如黑罴,时而弓腰又似野豘。

    见此状,那小厮立即揽住缰绳,顿使车马踌躇不前,并下意识自身旁摸过一把佩剑来。

    这会子,轿内萧氏开了口,问:“耿家五哥,可是到了。”

    “我看咱还是另寻个去处罢了。”

    这小厮虽是被唤作“五哥”,实则不过就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

    “为何?”萧氏一面问,一面从轿中探出头来。耿五哥指与她看时,这萧氏亦是目露惊色,顿时捂住胸口道:“惊煞了奴家心胆!那是何等禽兽?”

    妙锦闻声,竟也好奇地探头出来,却被萧氏当即捂住双眸,责备道:“小孩子家,看个什么殃头?”说完,又将那孩子塞进轿去。随后,又转向耿五哥欲吩咐其掉转马头离去。

    却不想,这档口,竟见那物立定身子,朝这头观望而来。见耿五纵马欲去,竟扬手与他招呼:“老乡,可是遇到难处?”那声音浑实粗犷,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听言语和声气,倒也觉着憨厚实诚。

    萧氏定睛再看,道:“吓死奴家了,原以为是个吃人的东西,哪想竟是个汉子。”随即,又对耿五哥言语,“只管放马过去就是。”

    而耿五哥却越发谨慎起来,放眼一番周遭情景,含含混混道:“我看……还是算了罢。”

    萧氏听他这样一说,反倒嗤鼻嘲笑道:“大小七尺的爷们儿,胆子竟不及秤盒儿度量。”

    耿五哥手掐马鞭,朝周遭一通比划:“你瞧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话未说完,又被萧氏打断。但见她指向那茅屋和那人,打趣道:“那倒不是村店?只说你怯懦便是。歇也是你,行也是你。尿窝的小子……”这一席话,直引得妙锦在里头咯咯作笑。

    耿五哥被她这一激,腔子里顿时涌出几分血气,急赤白脸辩解道:“去就去,若有何事,只说是大嫂子缘故。免得又着俺爷爷棍棒。”说罢,当即挥鞭驱驰而去。直惹得萧氏吆喝“慢着点儿。”

    未出片刻,车马已来至那院落十步之外,先前于篱下招呼的汉子已然迎出院门来。却说那人:

    身裹野罴黑棕袍,虎背熊腰八尺高。左脚低来右脚高,两手粗皴脸也糙。青皮眼罩箍左目,络腮胡子油卷毛。

    天意有道:冤家路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两年前于盘蛇堰劫杀贾氏的凶徒聂无羿。只可惜,今日这三人,要么不知,要么不识。

    再说这聂无羿别腿拖脚迎上前来,未开口时先抠了马嘴上的辔头,方才一面打量来者,一面咧嘴寒暄:“老乡许是风雪疾程迷了路途?”

    见他那副窘困模样,耿五哥略舍了戒心,露了憨态。忙不迭跳下马车,拱手施礼道:“兄台见礼。小弟携家嫂及兄女欲往金陵。连日兼程,奈何天寒雪阻,车上妇幼难耐其苦。故特来借故舍歇个行脚,不知可否?”

    聂无羿一面听耿五道来,一面趁机窥瞧车轿帘子。又闻对方那般说辞,心中已然拿定几分虚实。于是,忙作仗义之态,一面暖言热语道了声“寒窑陋舍,能得兄台及家小不弃,已感荣光,何必客套?”一面抬手往院里相迎。

    稍顷,车马进了院子,住脚后,萧氏携妙锦下了车来,又朝聂无羿施了见礼,道:“无奈叨扰,还望海涵。”说罢,便忙牵了妙锦前来施礼,“锦儿,快来给伯伯问好。”谁知那孩子不见则罢,一见便怯生生躲到了萧氏身后去。

    萧氏见孩子那般不情愿,忙周旋笑骂:“瞧你这点出息。”言毕,转头又朝谢无羿一通寒暄,“小女自幼未曾出来见过世面,失礼了。”

    且说这聂无羿暗瞟了萧氏模样,虽非美人,行止倒也不俗。细盯过那孩子,又是个讨人生爱的可人儿。心中已然有了暗算。邪妄之处,渐渐想入非非。

    “兄台,可有茅房?小弟想先行个方便。”耿五哥唤道。

    这一唤,方使得聂无异的邪心暂归了正位,于是其忙朝院外一处林子引道:“粗陋之所,比不得深宅大院,兄弟自便就是。”言罢,转身在篱角处抱起一堆木板来。

    萧氏这才明白,原来方才远瞧时只见他那扒篱之态绝非走了眼。看样子,他定是想把这篱板充作柴禾烧了。于是心中,便隐隐生出一点芥蒂来。

    聂无羿抱了篱板起了身,见萧氏与那孩子略有几分不自在,心下私揣:许是有所畏惧。

    于是便又在三步外放下篱板,故弄周全地道了声:“夫人先候片刻,小人自取些草料来替您将这马喂了。”

    “有劳。”萧氏示笑点头。聂无羿蹒跚去了。她自顾打量起那茅舍来,只见那屋上的窗子已用木板封锢住了,萧氏猜想:许是这隆冬时节怕山里风大,撕破残窗也未可知。

    这时,只见那耿五哥颠颠悠悠跑了过来,忙道:“何劳兄台?小弟动手便是。”

    “这有何劳?”话音落时,那聂无羿已抱了一堆干草来,自觉热情洋溢,十分豪爽。可萧氏未动声色,将目光打聂无羿手上移向了取草之处——那原本是一堆柴草丘,此时仅剩些碎草屑子。

    “只怕那一抱蓬草也不过是燃那木板的引柴罢了。八尺男儿,竟不知拆篱取火何等寒碜。若非好吃懒做之流,也定是个败家的根苗。”萧氏这般想着,便笑吟吟引他作答,“哥哥长年居于此处,可曾觉着孤苦?”

    聂无羿本借背身喂马之机,预谋后来行事。萧氏这一问,顿使他一怔,正欲寻思如何作答,竟听耿五哥打碴子道:“大嫂子……”

    “啊……”萧氏故作恍然大悟,忙歉声歉气朝谢无羿道,“小妇人随性惯了,还望哥哥莫要见怪。”

    聂无羿故作爽气,忙回头笑应道:“夫人哪里话?俺不过山野村夫,若拘泥言行,反倒觉着不够爽快。实不相瞒,先父本是这里扎根的猎户,自俺一出娘胎,就整日与这山中的狼虫鸟雀言语,年头久了,便也惯了。若说孤苦,也是有的。自打去岁我家娘子惹了暴疾亡故,竟也凄迷了月余。好在她为俺留下个始龀小子,终日有那活宝腻着,这才渐觉有些生趣。”言罢,他仰首一丝轻叹,故以三分洒脱强掩七分酸楚。

    听他那话儿,萧氏不免心生一丝惭愧,心下暗想许是自个儿太过审慎,反倒动了小人之心。

    这会子又听闻聂无羿开了口:“您瞧我,真是……”言语间摇头自惭,“失态,失态。”说完,忙抬手将这三人往屋内请。

    萧氏承让,又忙知会耿五哥道:“快去车上把食盒取来。”

    “嗳……”耿五哥忙去照做,片刻,提那食盒跟上前来。

    说话,四人已来至门口,聂无羿抬手掀了棉布帘子,萧氏引了妙锦先进门去,余下二人相继入内。萧氏本以为,这落魄猎房居所比不得夫人持家那般规整,竟不想进得屋来,倒也可分辩出几分居家的条理来。入眼的虽是一张破了漆皮的条案和几把掉碴的椅子,摆置倒也不失章法。

    这本是个二进的格局,方寸的堂屋里,左手一门,依旧挂着棉布帘子,里头应是一间暖室。三人正顾看时,只闻聂无羿朝里间儿一面唤着“快出来,来客人了。”一面把客人向里头招呼,“屋内炉火正旺,更暖和些。”

    三人举步望里去时,竟见一七八岁小儿搁里头掀了棉布帘子相迎,而三人进屋时,那孩子竟手扯帘角半遮小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打量来客。乍看竟是个模样标致的女儿,眉头自带五分羞怯,目光更显五分无辜。头上以红绫束了两髻总角,右耳窝里一颗香头大的朱砂痣分外抢眼。那神色想是惧生,却有些许期待;想是亲近,又似有些许犹疑……

    萧氏与妙锦正欲细瞧时,又闻那聂无羿抢前一步,阻断二人目光,朝那孩子惺惺唤道:“难熟的皮子,还不叫人?”说罢,随手打孩子手里扯了棉布帘子。回头又满脸堆笑朝萧氏三人呵呵一笑,“山里娃子,见不得生,见笑……”随后,又一面将萧氏等人望炕上让,一面招呼那孩子去提了茶壶来。

    那孩子很听话,溜溜奔向屋北一个矮脚柜子,俯下身去一通翻找。但瞧那处,柜旁还有一只木笼,里头关着一只野猴儿。而那孩子自打开柜子起,就似是在犹豫何事。这时,但听聂无羿没好声气地催促道:“麻利着点!难不成连碟碗都不认得了?”

    孩子听他那般叨促,忙从柜里揽了几只大碗来,转身匆匆朝炕头来。行进间,还不住窥向来客。

    临近时,又见他于炕边炉子上提了一只铜壶。然而,当他转身时,竟有一只碗从怀中滑落下来,在脚边滚了一圈后,又撞向炉角,随即碰下块指甲大的碴子来。见那情形,妙锦忙蹦下炕来欲去帮他拾起,却不料聂无羿先她一步,拾了那碗,回头朝那孩子怒目道:“没把儿的耙子,连个茶碗都搂不住。”正说着,又一把夺过水壶,捎到炕上,转头又打那孩子怀里抠出茶碗来撂在炕上,回身揪了孩子领子喝道,“快去外头把木柴抱来。”

    那般举动,直惊得妙锦立在一旁呆看。

    “嗳,小孩子家家,怎能干得了那个?”耿五哥下了地,“我来便是。”说完便欲出门去代劳。

    他还未到屋门处,却被聂无羿探手拦道:“嗳……来者是客,岂有劳驾之理?”说罢,指向那孩子面门道了声“还不快倒茶水?”言毕,自顾掀了帘子出去。

    聂无羿对那孩子种种行止,尽使这三人略感不适。两个大人相视一眼,稍有会意。耿五哥朝那孩子一笑,自倒了茶水。又见萧氏抬眼倾听了帘外动静,抬手招呼他道:“那可人儿,快到这儿来,让我好好瞧瞧。”这话刚出口,就见那孩子小手被妙锦牵起,跟着妙锦犹犹豫豫地来到萧氏面前。

    这会子细看,这孩子生得真真是个好胚子:明眸晃晃梨花泪,肤色莹莹似荷蕾。眉头三分西子恙,却把玲珑换凋蕊。唇似玛瑙细雕琢,鬓同蒹葭初长穗。三尺仙胎清骨瘦,百转风姿可像谁?可怜生是男儿身,奈何眼前女儿美。

    萧氏一面牵那孩子小手,一面掫开食盒盖子,从里头捏出一碟点心来送于他吃。却不想,孩子看她那般亲切,竟未言语。抬手又将她身子朝旁边推去。

    萧氏不明其意,便赶忙顺势挪开位子。随后,又见孩子抠开铺在炕上的席子边缘。萧氏望时,下面已露出炕缝来,再作细瞧,缝中竟探出一角白绢头。

    那孩子耳朵拿着外面的动静,又以两指用力抠住绢角,瞬间便从泥缝里扯出一块似是带字的白丝帕子。转头,又不声不响地塞进了萧氏手里。

    在场者面面相觑,全都搞不明白那孩子是何用意。正欲摊开帕子看个究竟时,忽听见外头有了动静。孩子便忙推萧氏双手,示意她尽快把帕子搁好。

    萧氏会意,便连忙将帕子塞进袖袋去。回过头时,见妙锦正眨巴眼睛望向他二人发呆。萧氏忙抚了她的小脑袋,随手端过点心吩咐这丫头说:“锦儿,端了去,请小哥哥尝尝。”

    妙锦自顾瞧了一眼萧氏袖管,回头又打量一番那孩子。见其目光同盯在萧氏袖子上,便去牵过他的手,相继靠到萧氏身旁去了。随后,妙锦则掏出自己的丝帕来,煞有介事地抹了抹自己的小手,又帮那孩子擦了又擦。然后,打碟子里轻轻捏起一块点心,朝那孩子嘴里送去。

    那孩子怔了神儿,半晌没有开口。萧氏见状,笑盈盈地让道:“只管吃吧。”

    说话间,聂无羿已怀抱篱板迈进屋来,并朝那孩子使令道:“跟着俺去林子里瞧瞧,应是有鸟兽伏了套子。”见那孩子溜溜过去,便抠着他肩膀朝耿、萧二人呵呵一笑,“今晚上,给诸位尝尝俺这山里的野味。”

    萧氏早留心他那手劲儿和孩子神情,便忙呼应道:“莫要麻烦,我等已备了干粮。”说着,便抬手轻拍食盒盖子。

    聂无羿见她这般推辞,略怔,转头又故作盛情款意:“哎……何来麻烦?夫人这寒糕冷食,哪比热热乎乎吃上一顿。俺这山里除了虽无好玩意儿拿来待客,可若连汤带肉的炖上一锅来,也不致因招待不周落个没脸不是?”说着,便拎过那孩子欲出门去。

    这档口,萧氏朝那耿五哥暗递了眼色,耿五哥会了意,便一脚蹦下地来,唤道:“兄台!这等捉禽捕兽之事,岂能使个娃娃去做?小弟随你走一趟!”说罢,硬是将那孩子扯了回去。

    聂无羿听他如此一说,含含混混一时没了应对,未等他再寻来由头,耿五哥就推他道:“嗳……去吧,去吧。”说着,一面向外走,一面勾肩搭背将他挟出门去。帘子落下瞬间,聂无羿又回头朝里头狠盯一眼,那孩子见了,便吓得畏畏缩缩,满目惊悸。

    萧氏见状,忙不迭摸过炕沿上的佩剑追将出去,二人未出外屋门,她便掀起帘子唤道:“五哥,把这带着!”

    耿五闻声,回头顾看一眼,笑说:“带它何用?”说着拍拍胸膛,“小小禽兽,能耐我何?”言罢,又瞧向聂无羿,尽显一番信誓旦旦之状。

    萧氏见他未明其意,硬是赶上前去。“哪个不知你功夫了得?若是个獐子豺狼也就罢了,倘若贪上个大虫猛罴,看你还敢逞能?”说罢,硬是将宝剑塞了过去。

    正值交接之时,萧氏暗捏了耿五腕子一把,耿五会意,嘻嘻哈哈笑道:“也好。有了这玩意儿,说不准过会子还真给嫂子拖个皮子回来。”说罢,转身随聂无羿出门去了。

    且说萧氏隔着门缝见二人朝院门而去,忙又回了里屋来。一进门,便忙唤那孩子,询问道:“孩子,快过来。你叫什么名字。”这一问,那孩子竟哽咽起来,顿时令萧氏感到一丝不妙。又忙为其拭泪,“好孩子,别怕。你叫什么名儿?”而那孩子依旧哽咽不语。

    这下可急坏了萧氏,更急得一旁的妙锦追问道:“娘,小哥哥怎么只会哭?难道他哑了不成?”

    “不许瞎说。”萧氏道,回头再看那孩子时,只见他正在朝妙锦摇头,还支吾开了口,“我会……说话……”

    “那我娘问你,你却只知道哭?”妙锦坐在炕沿上,欠身牵过他的手,“快别哭了,是我失礼了。”一面说,一面为他抹起泪水来。

    透过泪花儿,那孩子倍觉眼前这小人儿甚是亲近。只说他:眉心一点胭脂红,恍若新莲出水容。两弯黛眉衔春色,更显珠辉春意浓。双睫忽闪无邪韵,玉鼻莹欲引螓蜓。丹唇皓齿皆明净,神若云中月下逢。古来世上难得见,九天梦里一仙童。

    “小哥哥,快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妙锦的话儿如银铃入耳,那孩子便抬袖抹了泪水,道:“我叫莺歌。”

    “莺歌儿?是会唱曲儿的黄莺吗?”

    “嗯。”莺歌点头,心里不由得赞叹这么小的女孩儿竟然懂的那么多。

    “那你唱一个好吗?”见莺歌木讷地望着她,妙锦一手拉着他,一手竖起食指来,商量道:“就一个。”

    “嗯。”莺歌随后亮了嗓子。这不唱便罢,一唱起来,竟惊得妙锦张口瞠目。

    却说腔韵乃是旦音,牌子乃是一曲变了格的《端正好》,词中道:

    『梨花儿飞,梨花儿醉,梨花儿美。晓来谁霑梨花儿泪,莫笑梨花儿悲,莫嫌梨花儿心碎。』

    一曲唱罢,两小儿双双落下泪来。

    妙锦一面抹泪,一面又牵他手道:“小哥哥,你当真是个会唱歌的小黄莺。这曲子叫什么名儿?是跟谁学的?”

    “此曲名唤《流离子》,又作《梨花泪》。是我娘亲教的。”

    妙锦撅着小嘴儿问:“那你娘亲呢?”

    听这一问,莺歌儿竟越发悲泣起来。

    但说自那孩子开腔一刻,萧氏顿觉一阵悲楚直刺心头,便不觉想起先前那孩子塞给她的帕子来。掏出看时,竟见上头本是字字血书,虽其中多是别字,然其所述却是触目惊心。

    上头所言,大致译为:家父刘姓,讳时中,与家母黎氏皆为前元宫中乐人,后因乱世,为求避难,隐居于此。此虽寒荒之地,却也平安快活。父母二人年近四十,方生下我一根独苗。可三年前,家父于山中救回一腿目皆伤之徒,名唤聂无羿,并在家侍养数月,自此引狼入室。那人伤愈,非但不思报偿,却现狼蛇本性。其先杀我父,又霸我母。去岁母自缢身亡,又施虐与我。我不堪凌辱,曾试图出逃,结果被其捉回,割去下体……近来,这禽兽欲将我卖入燕北军中充作秀童,却一直苦于山高路远,无车马代步。因此,便一直痴想,哪日遇着个驾车马的行客在此歇脚,借机把来者反锁屋内,纵火烧死。我预先备写此书,一则但愿来者得见此言,避杀身之祸;二者,恳乞助我逃离火海。救命之恩,此身相报!

    “难怪那窗子都用木板锢封了……”看到此处,再细看那孩子悲苦模样,萧氏顿时恨从心起,怒上眉头。转念一想,耿五随那禽兽出去这会子尚未回来,更显惴惴不安。

    暂稳心神,她略有了绸缪。当务之急,还是早作逃离的打算为好。

    于是,她忙不迭为妙锦裹好衣装,又见那孩子穿得十分单薄,便对他吩咐道:“孩子,快取件厚实的袍子来。”

    可莺歌却可怜巴巴盯着她,一再摇头,道:“他担心我会再次跑掉,早把娘亲为我备的冬衣烧了……”

    萧氏一时气恨得流下泪来,骂道:“这个可恶的畜牲!”又打自个儿身上解下云缎披风,裹在莺歌身上。虽是太长,却也叫人顿觉些许安心。打定主意,萧氏立马从炕沿上抱起妙锦,转身时又一面牵起莺歌小手,匆匆夺门而去。

    却说三人未出外室门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惊马长嘶,那嘶声直惊得萧氏顿感一丝不妙。掀帘看时,竟无任何异样。于是,她低头嘱咐莺哥道:“一会儿子出去,你和妹妹只管先猫进车轿里去便是。记住,无论外头是何动静,都不要言语,更不要出来。可是记下?”

    莺歌虽是不明萧氏如何盘营,倒也乖俐地点头。倒是妙锦张口问道:“娘,咱们是继续赶路吗?”

    萧氏竖起食指,示意其不要说话。这孩子只管瞪着眼睛望着她,但听萧氏压住声气:“你们俩只管在车上静静坐着,娘在车外候着。过会子,你耿五叔和那人回来,好做周旋。”

    “嗯。”妙锦点了头。

    随即,萧氏又是朝外一番看探,认定无事,便掀了帘子先行迈出门来,并令莺歌在后头跟上。三人来到院内,又朝周遭一番顾看,方匆匆溜向马车前来。

    萧氏先是将妙锦放上了轿子,妙锦掀帘布入,随即里头却传来一声碰撞之声,接着便没了动静。

    “你这孩子,留着点神。”萧氏朝里头低声说道。知是安然无恙,又回身扶了莺歌上轿。竟不料,莺歌入了帘内,竟是一声惊叫。待萧氏回过神来时,竟见聂无羿已把那孩子丢向轿内。接着,轿内相继传出两个孩子惊哭之声。

    “不许哭!否则老子弄死你们!”聂无羿一手揽住缰绳,一手紧握鞭子杆,猛敲车辕,朝轿内厉声喝道,直吓得两个小儿抱作一团,不敢啼哭。

    此时,又见他居高临下,朝萧氏满眼得意地狞笑:“夫人要走,如何不提前知会一声?在下也好为你饯行才是。”

    萧氏忙朝四周张望竟不见耿五哥人影,心下暗想:恐是凶多吉少。

    “莫要看了,那废物早被我结果了。这会子,许是正被狼掏虎食呢。”这畜牲说得饶有兴致,那副德行也显得越发得意起来。

    萧氏一听,怒目喷火,指向他问:“你……你想做什么?”她自知,此刻虽已恨火攻心,奈何一时间无计可施。

    “做什么?夫人焉能不知?在下在这鬼地方空耗了已近三年,一直苦于生计无着。因此,一直琢磨把那没把儿的榔头卖了,以为老子后半生谋个好营生。谁承望今日天公作美,竟得你等蠢货送上门来。既为老子备了车马,又白添个小丫头进来。这回好了,一个卖作秀童,一个送进窑子……有了这两棵摇钱树,老子下半生大可衣食无忧喽……”说罢,仰头狂笑。

    “畜牲!你给我下来!”萧氏一面说,一面去拖他那条残脚,却被他仰身一蹬,纵施马鞭狠抽回去,以致萧氏落个仰面倒地,正撑起身骨时,只望见聂无羿手握鞭子,指向她喝道:“放老实点,惹恼了老子,我叫你们没一个好活!”

    却说此刻,那禽兽正欲坐定,收缰纵马,却冷不防招来背后一计猛推,当即栽下车来。顿如黑罴坠崖,猛虎掉涧,瞬间碰个身拍雪崩起白烟,鼻青脸肿腚朝天。刹那辕倾马惊魂,欲探抓扶不着边!

    这一跤,直惊得萧氏瞠目结舌。在其尚在惊愕之时,但见莺歌趴在车前伸手朝她呼唤:“夫人!快上车!”

    听这一唤,萧氏忙爬起身来,朝车轿奔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上车去,却被聂无羿死死抱住左腿,生生拖下车来。随即,二人翻来覆去,一通撕打。直惊得两个孩子手把轿门,惊觉阵阵,凄哭惨惨。

    很快,那畜牲便占了上风。只见他死死叩住萧氏一只腕子,半跪一侧,本欲骑在萧氏身上暴打,却被萧氏趁机翻身,猛地扯了耳朵,当即痛得龇牙咧嘴,鼻子眼睛拧作一团,照准萧氏胸口就是一拳,直击得萧氏呕出一口血来。

    见此状,两个孩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畜牲趁机起身,再朝车轿而去,前脚尚未落地,又被萧氏拖倒在地,直惹得他又是一通撕打。正当萧氏已无还手之机,却不想那畜牲自个儿碰了马脚,竟使那马蹄子一抬一落,正踩在那条残腿上,顿时痛得他凄嘶惨叫,翻在一旁。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萧氏趁机拔下铜钗,趁他正欲翻身爬起时胡乱扎去。

    这一钗猛落下,正着那畜牲子孙袋,瞬间疼得她满地翻滚,一通哀号。

    此时,萧氏已然没了气力,强撑身子上了马车,竟觉着胸口梗梗噎噎,有气难舒……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