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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二五回 跪阶诗扎心国公妾 招魂方扒骨太子妃

    书接上回。

    话说燕王妃出了坤宁门,匆匆离去。跪于丹墀下的孙氏分明窥见她连连拭泪,竟不曾瞧自个儿一眼。

    加之朱福离去间,伺机回头朝她暗投来一眼莫名之色,令其原本惊悬之心,更添万分惶恐。

    此时,头顶上正是骄阳似火,躯壳里却是彻骨之寒,内外煎熬,又这般苦跪半晌,孙氏渐感天旋地转,神魂离舍。迷迷糊糊之中,竟听闻有人唤她“姐姐”。抬头望去,只见一仙子打坤宁门内飘然而来,周遭里香魂飘落,香风袭人。

    孙氏不瞧则罢,细瞧而去,当即讶然失色——那仙子正是已故之人贾氏。

    青天白日,得见那般容颜,孙氏顿觉万般惊悚。慌乱中,欲起身逃离,却似被施了定身法,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留得耳目尚算聪明。

    却说那贾氏近身咫尺,泪眸含笑。缓缓绕着她,悠悠诵来一词,书者题作《阶下求》。

    词中道:

    『众生初世本无求,却把经年蓄成愁。才量身首长七尺,又怕人前矮一头。昔时贫贱羡公卿,今朝富贵赖王侯。为争高处待时飞,落得闲来不自由。

    紧图谋,勤叩头,苦口谢恩义,鄙心记恨仇。可笑官家堂上妇、他人门前阶下囚。阶下求,阶下求,伏首作清流,转头真下流!』

    词中字字直抵孙氏心窝,句句直戳这妇人命门。

    诗文尾声时,又见贾氏朝她投来轻视一笑,随即化作漫天香魂朵,随风而去。

    此刻,孙氏脑海之中竟渐渐幻生出种种悲惨之象。当中不乏燕王妃生母张氏口鼻泣血,朝其探手的恨态;谢姨娘周身血肉模糊,蓬头垢面的惨相;婢女洪嫣浮尸湖畔,仰面泣泪的悲状……还有自家身子被缚于刑柱之上,千刀万剐的苦相。

    “孙夫人,孙夫人……?”

    这一唤,顿使她醒过神来。矇眬中,竟见朱福立于丹墀上头朝她投来一脸似笑非笑之态。于是她慌忙抬袖匆匆拭去额上冷汗,力收心神,回道:“哦……妾身在。”

    “我说您这是搁这儿愣得哪门子神儿呐?”

    孙氏满目慌张,回说:“没事……”

    朱福盯其眉眼问道:“当真无事?”

    孙氏苦笑:“无事。”

    “既然无事,就委屈您耐住性子,好生候着吧。”

    孙氏听闻,忙问:“敢问公公,娘娘几时召见?”

    朱福反问:“这个本监如何得知?娘娘她忙得很,夫人今日又是这压轴之人,恐是还得多候些时候也未可知。”他话音落时,抬手朝不远处指去,“那位主子过后,就轮到您了。”

    顺着朱福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巷道上又一妃嫔缓缓行来,后头紧随两位宫婢,一人手提食盒,一人为她撑着一把腊梅探春遮阳伞。

    孙氏细瞧时,朱福已稳稳迎上前去,并朝其问安道:“给太子妃请安。”

    没错,来者正是太子朱标之妻——吕嫦安。

    “内侍切莫多礼。”观闻起来,吕嫦安仪态颇为温婉近人。

    这一切,孙氏尽收耳目。

    客套过后,朱福在前头引路。直至这一行人等行至丹墀之下,孙氏倒很适时宜地开了口:“妾身给太子妃问安。”

    吕嫦安闻声住了脚,朝孙氏打量而去,却侧目问向朱福:“竟不知这位是哪家良人?”

    朱福似笑非笑,回说:“回吕嫦安,此乃魏国公府上三夫人孙氏。”

    孙氏顿首,眨巴乌珠静听下言。

    吕嫦安上下打量,略见思揣盘营,和言道:“平身吧。”

    “这……”朱福佯作迟疑犯难。孙氏却显怯怯之态。

    从二人神色之中,吕嫦安渐渐似有会意。而她却刻意抬头看了一眼当空高悬的日头,转睛之时,朝孙氏问道:“夫人可是初次进宫?”

    “正是。”

    “难怪……”吕嫦安一面笑语,一面探手相扶,“你且平身,稍后见过母后再跪不迟。”

    其间,孙氏略显迟疑之态。却见朱福目送一丝令人难揣的悦色,不紧不慢地逢圆:“得,孙夫人幸蒙太子妃这般体恤,快快请起吧……”说着,径朝孙氏探引而去。

    “奴家谢过太子妃。”孙氏谢了恩,缓缓站起身来。二人笑眼相映,虽是初次相见,却似心怀忘年之谊。

    随后,又听吕嫦安对身后两名侍婢吩咐:“霜鸾,为孙夫人擎着伞。雪鹤,随本宫进去。”言毕,又朝对方送去一眼浅笑,转身入了坤宁门。

    眼见那背影缓缓离去,孙氏努力压制两腿酸痛,渐渐暗舒胸中郁闷。转头又学着吕嫦安那般和气,朝一旁为之撑伞的霜鸾投去满目谦和。

    且说那吕嫦安接了雪鹤递来的食盒,刚跨进坤宁门,竟听闻身后传来殿门闭合之声。回头看时,朱福与随行的雪鹤皆被挡在门外,这令她顿感一丝惶惑。

    待其转过头时,并未于凤台之上寻见马皇后身影。因此,她便自顾提了食盒一步一寻,渐寻渐缓地来到暖阁门口。隔着门槛,只瞧见马皇后背门而坐,正在侍弄桌上那盆碧萼香魂。

    吕嫦安提起裙摆,摆出满目亲近的笑意,正欲迈进门去问安,却听闻马皇后冷冷抛来一句:“免礼吧,搁那儿回话儿就是……”

    听马皇后那般知会,吕嫦安硬是将原本迈进门去的那只脚怯生生地收回原处,只落个极不自在地立在门外。这时瞧去,马皇后依旧是背对与她,自顾侍弄桌上之物。

    “母后召孩儿前来,可是有事吩咐?”吕嫦安低眉怯目,轻言缓问道。可那声腔里,却渐显底气不足。

    马皇后话音渐长:“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扰出焦心事,又恐天下知……”

    这话听得吕嫦安眉头一皱,又似隔空投来一石,在其心中击起一阵惊澜。随即,只见她欠头窥目地支吾试问:“儿臣惶恐……竟不知母后何意?”

    而马皇后应对之言,再用一典:“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也……既能生事,又作无事,这等黠思之人,偏又自逞大智若愚,与那蠢人何异?”

    吕嫦安闻言当即俯身跪地。继续怀揣明白装糊涂,却佯作战战兢兢,道:“儿臣当真愚钝,如有何过失,恳请母后明示。”

    “你之所为,岂是一个‘过失’便可轻描淡写的?”

    吕嫦安惊恐不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跪在原处,望其背影,半晌无语。

    “看来,你是吃定了本宫没有实据呀。可本宫若真想拿你,找个凭据又有何难?”

    吕嫦安苦泪泣语:“母后这般说辞,是想置儿臣于何地啊?”

    马皇后嗤鼻一声冷笑:“也罢。既然你紧叩天窗,本宫就送你一盏天灯吧——四月初八,我等游园当日……”她言到此处,吕嫦安已然慌忙无措,额角上渐渐渗出豆大的冷汗来。此时,又听马皇后下话,“那谢姨娘所献‘还魂之法’可有奇效?”

    这“还魂之法”,此前有所交待。正是那已故的谢氏于浴佛节当日,随众命妇游园之时,为救朱允炆失魂嗜睡之症所献民间异方。大致为:挑选年满十二周岁男童一十二名,围其周遭嬉闹一刻即可唤回神魂归府。

    然而,此法另有大忌——未满十二岁男童绝不可为用。年幼者固然奏效,可近身之人轻者失魂痴傻,重者魂飞丧命。她献此法当日午后,二皇孙朱允炆神魂觉醒,大皇孙朱雄英却突然不省人事。其间病魇又缠三七,直至四月三十当晚,子亥相交之时,终致夭亡薨世。

    马皇后这一言更是如泰山压顶,镇得吕嫦安浑身颤抖,拿不成个儿。只闻她吞吞吐吐道:“儿臣……未敢轻易试之……”

    “是未敢轻易试之,还是未敢公然试之?”

    “这……”吕嫦安顿时无言以对。

    “此法当真是个不二良方,却也是个一石二鸟,损人利己的好计策!既救了你儿性命,又为他扫清了他朝立储的大碍……”马皇后骤然暴怒,一声咆哮“阴毒不染指,杀人不见血!”随之,一只茶盏翻落在地,摔个遍地残瓷。

    可谁料,吕嫦安见状却奔泪大呼:“母后!儿臣冤枉啊!”说着,一通呜呜咽咽,不成形状。

    马皇后见她百般抵赖,紧咬牙关,强压恨气,道:“出去!”

    “母后……”吕嫦安越发悲啼。

    “出去,别污了本宫门槛……”

    吕嫦安硬下头皮,纹丝未动,竟哭得越发难过,“母后,您当真误解了儿臣呐……”

    马皇后闭目摇头,道:“犯不着搁这儿惺惺作态。此事,天地皆知,你心最知。”

    “儿臣……儿臣……”吕嫦安泣不成声,对语无辞。

    “你终日面对神佛,却怀此心,想是从未信过报应一说?”

    吕嫦安借机巧辩道:“儿臣正因深信此说,故而素日从不敢有半点妄念。”

    “好个舌巧嘴硬的冤孽!难不成非逼着本宫把此事报与前庭,叫皇上揭了你的皮囊不成?”

    吕嫦安听闻,当即惊作一团,却硬挺身骨,故作凛然道:“儿臣无罪!全凭母后发落……”

    马皇后忽然转身,指其面门怒喝:“好,好,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随即朝殿外唤道,“朱福,把人带进来!”

    话音落时,只闻殿门咿呀开启。吕嫦安朝门外转头回望时,竟见朱福领宫婢雪鹤跨进殿门。主仆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吕嫦安顿时慌乱不已。

    只听马皇后下令道:“给本宫细细地说,当日是何情形?”

    雪鹤得令,施了欠身礼,回头又看吕嫦安一眼,回说:“四月初八那日,游园过后。太子妃一到东宫,便急匆匆吩咐小的前往大皇孙处送些吃食,并说那是太子妃特地打宫外带来的……”

    吕嫦安大骂:“贱婢!本宫一片好意,难道也是过错?”

    “住口!”马皇后喝道,转头吩咐雪鹤,“接着说。”

    “是。太子妃还吩咐小的,如是大皇孙问及二皇孙是否一同回宫,尽管据实回禀。但母妃有令,不可前去东宫探望……”

    吕嫦安钻了空子,对马皇后狡辩:“正因儿臣甚忧那‘还魂之法’此忌讳,方才作此吩咐。”

    马皇后大喝:“莫再狡辩!若是你当真甚忧此忌,大可隐瞒炆儿回宫一事,何故还要吩咐雪鹤照实回禀?”

    “这……”吕嫦安当即无言作答。

    “你是吃定雄英对他兄弟思念之心,必会前往东宫探视。”马皇后泣泪咆哮,“是也不是?”

    吕嫦安渐觉理屈词穷,只是一声声“母后”地悲唤。

    “雪鹤,继续说给她听。”

    “是。当时大皇孙听闻二皇孙回宫,喜不自胜。便吵嚷着要去东宫,小的百般劝阻,竟被他以砚台砸伤额角,才致他疯跑出去。小的一直在后头紧追,无奈大皇孙跑得太快,这才任其入了东宫……”

    “你二人到达东宫时,太子妃可在二皇孙处所?”

    “回娘娘,太子妃当时并不在二皇孙处所。”

    吕嫦安悲啼道:“都是儿臣过错……”

    马皇后并未理睬她,而是追问雪鹤道:“当时太子妃在何处?”

    “当时……太子妃正在厨下亲自为炆皇孙料理膳食。”

    “母后……”吕嫦安又想开口。

    马皇后止令道:“莫急……”言毕,示意雪鹤回答,“是何膳食?”

    “回娘娘,后来娘娘盛来的乃是一碗‘玉龙蓄华羹’。”

    马皇后明知故问:“你可知此羹为何物?”

    “小的听说那本是武当老仙张真人所创食法,可续保童子身者寿华延存。只是其中食材,皆是世上少有之物……”

    此言一出,吕嫦安当即瘫在一旁,扪胸泣咽。

    马皇后强咽怒气,点头道:“好,好啊……”转头又唤朱福。

    “小的在。”

    “带这孩子下去。”

    “是。”

    马皇后又朝雪鹤问道:“你可知如何自处?”

    那雪鹤甚是聪慧,当即回道:“娘娘放心,今日之事,小的绝不会对他人提及半字。”

    马皇后点头:“好,本宫信你。去吧。”

    “万望娘娘保重凤体。”雪鹤再次施礼,随后跟着朱福而去。

    片刻,殿门再次闭阖……

    此事未完,且看本回目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