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酒商
龙血计划。 泰尔斯紧皱眉头,努力忘掉那一夜带来的不适感。 他望着出神的莫拉特,却禁不住想到从未谋面的米迪尔王储。 难以想象,那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个无论基尔伯特还是姬妮乃至黑先知都赞不绝口的男人,在谈笑间运筹帷幄,彻底改变了巨龙国度的游戏规则。 然而泰尔斯又想起星辰墓室里的那些石瓮。 作为一位王子,王国的继承人,他没能拯救自己。 正在此时,审讯室的另一头,房门被猛地推开。 泰尔斯回过神来:一个衣装华贵却头罩黑布,双手被铐的男人,被两名彪形大汉粗暴地押送进来,来到拉斐尔的面前。 “无论你们是谁,要做什么,我们都可以好好谈……” 男人一路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却还在试图说服对方。 可惜大汉们不为所动,他们粗鲁地将男人按上一张椅子,再扯起连着手铐的锁链,铐定在桌上的一个圆环里,唯独没有取下他的头套。 “那是谁?”泰尔斯低声疑惑道。 但莫拉特只是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稍安勿躁。 押送者头也不回地离开审讯室,房内一时只剩男人紧张的喘息声。 直到拉斐尔冷冷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扯掉华服男人的黑色头套。 乍见光明,受审者狼狈地眯眼扭头,过了好一分钟才适应下来。 他看向房里仅剩的拉斐尔。 “我在哪?你又是谁?” 男人人到中年,发型凌乱,脸上还有一片淤青,显然此前的待遇不怎么样。 “算了……” 但重见光明总算让男人心下稍安,他观察好周围,清了清嗓子: “可我强烈建议你放我走——在事态还未恶化之前。” “我这条鱼太大,你们吃不下。” 拉斐尔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红眸冷冷地盯着对方。 男人噗嗤一笑,扯扯手上的镣铐,带动锁链响动 “哈,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说吧哥们儿,是血瓶帮还是兄弟会?” 泰尔斯疑惑地看向黑先知,但后者老神在在,似乎对审讯不感兴趣。 虽然形容狼狈,但受审者似乎渐渐恢复了气度,他语气自信,成竹在胸: “血瓶帮的话,我跟凯萨琳是老交情了,我们在南岸领时就是老熟人,不是一般的‘熟’,嘿嘿……” 拉斐尔依旧沉默。 男人的笑容微敛。 “如果是兄弟会……” 受审者靠上椅背,摇头啧声: “那就更好了。” “我认识琴察,那是个身经百战的好汉子。还有‘头狼’拉赞奇,他还在街头倒货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差点就合伙了。胖子莫里斯也跟我有生意往来……” 但荒骨人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唯有一双眸子逼视对方。 “如果两者都不是……” 男人盘算着,脸色再变。 “那就是专门冲着我来的。” 受审者离开椅背,望着拉斐尔的目光认真起来: “你的雇主是谁?” “让我猜猜:芬香商会?木匠联合公会?还是某个有误会的贵族?还是哪个不开眼的乡下小喽啰?” 但男人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动: “我知道了。” “是我手下那帮泥腿子雇的你们?” 他靠回椅背上,哼声一笑。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好吧,听着,雇你们的那群人穷得叮当响,无论他们给了多少钱,一百还是两百,一千还是两千,我都给双倍。” 男人自如地抬起手,扯着镣铐向拉斐尔示意。 拉斐尔不为所动。 男人皱起眉头: “如果你不是为了钱才做的这事儿,比如为了人情义气,又或者你是他们的亲戚,那听我一句劝:不值得,你是帮了他们,可却把自己搭进去……” 虽然处境糟糕,但男人的话语有着习惯性的颐指气使。 “不。”拉斐尔开口打断他,语气不善: “我们不是黑帮打劫,也不是别家寻仇,更非拿钱消灾。” 荒骨人按着桌子,身体前倾,逼视受审者: “我们为王国服务。”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受审者愣了一下。 “为王国服务……” 男人默念了几遍,随即啊哈一声,开怀大笑。 “公家的人?” “很好,你也许不知道,但我可是最遵纪守法的王国公民,纳税大户。” “所以这是哪儿?哪个警戒厅?你是便衣警戒官?怎么称呼?任职何方?” 他整个人松懈下来,歪着头打量拉斐尔,不怀好意地笑道: “最重要的是,你上司是谁?” 拉斐尔面无表情: “你不会想见到我上司的。” 一面玻璃之外,泰尔斯忍不住瞥了莫拉特一样。 男人眯起眼,眼缝里现出精明: “噢,这你可说不准。” 拉斐尔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地从桌子上翻开一沓文件: “你的姓名?” 知晓对方来头后,男人变得很安逸,态度懒散了不少,毫不在意荒骨人的问题: “而我在警戒厅里的朋友也不少,许多大人物,西城警戒厅的实权厅长,洛比克·迪拉勋爵……” 拉斐尔叹了一口气。 荒骨人默默地合上文件,有条不紊地将它们从桌子上拿下,再提高音量重复一遍: “姓名?” 男人摇头晃脑: “我还是中央领酒商公会的名誉理事……” 下一秒,拉斐尔的左手化出残影! 他攥住将男人铐在桌上的锁链,回手一抽。 砰! 受审者显然养尊处优安逸已久,反应不及的他被扯离座位,先是腰部撞上桌沿,接着是鼻子狠狠砸上桌面。 男人痛得呜呜直叫,鼻子鲜血直流。 他想要起身抬头,却被拉斐尔攥着头发按住后脑勺,死死压制在桌上。 “姓名。” 拉斐尔笑得很恬淡。 桌上的男人挣扎着,表情扭曲气急败坏: “你个该死的小——” 拉斐尔扯起男人的脑袋,把他的鼻子对准桌子,又是一砸。 砰! 男人颤抖起来,咬牙闷哼。 “姓名。” 拉斐尔笑容依旧。 男人满脸鲜红,涕泗横流,但硬气却超乎预料: “我知道这套流程,从简单的问题开始,让犯人习惯回答……” 不等他说完,拉斐尔手上用力,转动男人的头部,把受审者流血的鼻子实实地压上桌面,来回碾动。 男人发出杀猪般的闷声惨嚎。 观察着这一切的泰尔斯皱起眉头,一边的黑先知倒是低低发笑,引得膝头的黑脉藤蔓也颤动起来。 拉斐尔的下一句话轻描淡写,如情人呓语: “姓……名……” 但另一方就不一样了。 “啊操操操——摩斯!摩斯!” 剧痛之下,男人一边咒骂,一边却回答得很痛快: “达戈里·摩斯!” 他怒哼着抗议: “拜托!这么认真卖命,你特么是拿了加班费吗!” 拉斐尔嘴角微扬,那一刻的荒骨人显得邪气凛然。 他松开手,名为达戈里的受审者得以坐回座位,捂着鼻子痛嘶喘气,愤愤不平: “操!该死的!” 拉斐尔拿回文件,但他望着桌面上那摊鲜血涕泪混杂一处的粘稠物,皱起眉头。 他挪了挪凳子,最终在桌面的角落位置放下文件: “你是做什么的?” 达戈里一边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边恶狠狠地回瞪: “你又是做什么的!新来的临时工吗?嘶,等等——” 达戈里面色一变,连忙叫停了重新扯住锁链的拉斐尔。 “回答我,”荒骨人笑得很开朗,晃了晃扯到一半的锁链: “或者回答它。” 达戈里认真地望着拉斐尔,终于确认了对方的眼神。 “酒。” 受审者认命般呼出一口气,痛快回答。 “我是个酒商,我酿酒,也卖酒——在王都卖酒,客户有不少是达官贵族……” 达戈里咽了一下喉咙,目光不离拉斐尔手中锁链: “你知道,哥们儿,越权越责滥用私刑,这在平时没什么,但若有人想从内部搞你的话,这就是个开除公职的好理由……” “摩斯先生,”拉斐尔根本不理会他,而是打开文件: “你名下的果园、酒庄、仓库和店铺,包括其他相关产业,最近倒闭了不少?” 达戈里眼珠一转,想要看看文件上的内容,但是拉斐尔抬起头,男人连忙把视线转到别处。 “如果想找税务的茬,你现在就可以放弃了。” 达戈里清了清嗓子,回到熟悉的领域,他重新变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市政厅、警戒厅、财税厅、城防队、风纪厅,王都里的所有部门都能证明我是守法良民,修桥补路的大善人,如果上审判席,我能雇到最好的辩护师,不少达官贵人都会愿意为我出面担保,乃至出庭作证。” “事实上我不止交够了税,还多交了‘不少’,你懂的,‘不少’。” 他盯着拉斐尔,笑容狡黠而倨傲——只是那个被砸破的鲜红鼻子多多少少破坏了他的形象。 拉斐尔手上的锁链又是一紧: “那么摩斯先生,为什么你在最近几周里关停了那么多酒庄和店铺,还解雇了一大批工人?” 达戈里盯着锁链,面色有些不好看: “好吧,让我们斯文点——我是生意人,关张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行情不好。” 拉斐尔抬起眼神: “但你是中央领数得上的大酒商,许多世家大族的宴会酒水供应者。” 达戈里眉头一挑,有恃无恐地笑道: “哈,原来你知道啊。” 拉斐尔依旧不理会他: “所以,在你酒庄产业下工作的许多人,农民,工人,匠人,伙计,包括几个出资合伙人以及上下游的部分原料商,以及经销商、散酒商,整整数百号人。” 拉斐尔望着达戈里: “他们打算联名提告,将你送上审判席。” 酒商的面色一变,先是愤慨,后是不屑。 “哈,我就知道。” 他狠狠呸了一声,眼神凶厉: “那帮小崽子,不知感恩的泥腿子……” 单向玻璃的这一边,泰尔斯皱眉看向黑先知: “这家伙是个老辣狡诈的商人,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看这个?” “宽心,殿下,”莫拉特举起手指贴了贴嘴唇,轻声道: “有些事情虽小,却能以小见大,有些角色虽小,却能通达四方。” 泰尔斯一怔。 房间的另一头,拉斐尔微微一笑: “那么,摩斯先生,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告你吗?” “为什么?” 达戈里似乎找回了自信: “你知道,最近酒市不昌,销路不佳,我资金周转有些不良,成本所计,我必须转移产业,作出艰难的选择——关停部分酒庄,这只是其中之一。” 拉斐尔眯起眼睛: “真的?” 达戈里像是没听见拉斐尔的怀疑,依旧侃侃而谈: “在此过程中,我和极少数员工,也许在关于薪水发放的问题上,有一些小小的分歧……” 拉斐尔冷冷一笑: “所以,你长期赊欠下属的工钱,甚至拖欠合伙人的钱款,包括给上下游的进货钱、保证金,还不算平时的压榨克扣,就这么算了?” 达戈里表情一冷。 他一边盯着攥在拉斐尔手里的锁链,一边小心翼翼耐心解释: “拖欠?听着,我承认,关于钱款的计算方式包括时间期限,我是有些小小的更动……” 拉斐尔打断他: “所以要卷钱跑路?” 达戈里皱起眉头,义正词严: “跑路?嘿,我只是出城度假——无论谁来我都这么说,你们休想非法诱供。” 拉斐尔轻嗤道: “但被你欠钱的人,尤其是工人们,他们可不这么想。” 达戈里皱眉注视了拉斐尔一会儿,认真地道: “听着,我承担成本、创意和路子,他们拿出劳力、手艺和时间,老板和员工在一起分工合作,只为了酿出最好的酒,朝着一个目标努力。” “所以酒庄的事业不只是我的,更是大家的,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当家庭经历了挫折和磨难,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相互体谅,共克时艰!” 他瞪着眼珠子,手指轻敲桌面,似乎要给眼前的人好好上一课: “但有些人就是不懂,他们气量狭小毫无大局观,一丁丁点苦都吃不了,只因为薪水少了一些,生活稍有不顺,就翻脸不认人,毫不在乎我给他们提供的机会和条件。” 拉斐尔点了点头,撇撇嘴: “但你是老板,这是你的酒庄。” “没错!”达戈里痛心地道: “所以我比他们更能看到这一行的真相,比他们更在意这一行的未来,比他们更心痛酒业的萧条,因为我对他们来说就像爸爸一样!” 拉斐尔瞥了一眼文件: “但你关停了酒庄。” 达戈里面色一滞,随即轻哼道: “没办法,家庭再温暖,爸爸再努力,要是子女们叛逆不听话不懂事,也总是无计可施。” “而你知道,有些人,他们就是……” 酒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关停酒庄,九成就是被这种好吃懒做的工人闹着要涨薪作的。” “这种人简直是行业毒瘤,目光短浅,根本不知道一份工作最重要的不是薪水和待遇,而是上升空间和发展前景,包括锻炼价值!” 达戈里显得很气愤: “他们也不懂从更高的逼格屁扯里看问题,要知道我们这些做老板的,什么时候在意过自己的薪水了……” “闹,他们就知道闹,可他们闹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要是某天酒庄被他们闹倒闭了怎么办?整个行业被他们闹散架了怎么办?到时候倒霉的、为之买单的人,还不是他们自己?” 达戈里说得累了,顿了一下。 他从鼻子里呼气,面有遗憾: “现在,我只能说他们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够了,”拉斐尔显然听烦了他的演讲: “我们不在乎你的生意。” 荒骨人身体前倾,语气冷漠: “更不在乎你是不是又一个寡廉鲜耻的无良老板。” “我们只在乎一件事。” 达戈里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终于来了”的神情,冷冷一笑。 “好吧,我们直说吧,”酒商轻蔑地道: “你的上头给了多少指标?” “要多少,多少钱才能放我走?” 拉斐尔死死盯着他,眼神冰冷。 他寒声道: “我想知道,你关停酒庄退出酒业的真正理由。” 达戈里一阵疑惑: “什,什么?” 拉斐尔冷笑一声: “在关张之前,你在酒商公会的一次私下聚会里说,未来的酒业没有前途?” “所以宁愿早点撤资跑路?” 达戈里先是面色一变,随后不忿道: “我那不是跑路,只是出国度假……” 但拉斐尔没有感情地重复道: “回答我。” 达戈里怔了好久,但他最终还是摇摇头。 “你要的答案我都说了……而且说实话,你们涉嫌非法刑讯……” 拉斐尔笑了笑,面不改色地翻开下一份文件: “事实上,我手里有你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环环借款,累积起来的烂债名单。” 达戈里表情一变。 拉斐尔一面观察着对方的表,一面继续道: “以及你在酒业生意之外的财产清单:中央领的六处地产,挂靠少女港的两艘远航商船,在南岸领的大种植园,在崖地领的晒盐场,在刀锋领圈的一大片田地,重金买来的两个外国爵位,你老婆的私人花园,你两个儿子的职位,包括你三个情妇和其他八个私生子女们名下的资产……” 看着达戈里的面色变幻,拉斐尔眯起眼睛: “如果我把它们送到财税厅和审判厅……” 达戈里咽了咽喉咙,但他还是很硬气地道: “那就去嘛。” 拉斐尔皱起眉头。 达戈里离开椅背,抵上桌面,咬牙道: “我敢保证,你无论在哪里,都只能得到一个答案:那是我的合法所得,手续文件齐全,产权清楚明晰。” “若你们胆敢借国王官吏的公权名义,敲诈勒索,非法侵占私财,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商人行如此恶毒之事?” “哇哦,这可是项大罪名,更与王国十几年来鼓励市场、扶持商业的大政方针相悖。” 酒商恶狠狠地盯着拉斐尔,似乎要把被打破鼻子的仇还回去: “这个消息传出去可不好听,以我的身份,保证有不少商会都将提请抗议,包括不少正义开明的官僚和贵族,各地的有力人士,他们都会发声。” “到了那时,就是你的上司不想见到我了。” 达戈里语带威胁: “因为你动的不是我,而是背后许多大人物的奶酪。” “明白了吗?” “现在,无论是劳资纠纷还是税务问题,你们都没有理由扣押我。” 拉斐尔合上手里的文件,重新开始打量达戈里,似乎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人物的难缠程度。 而后者冷冷地回望他,晃了晃手上的镣铐。 几秒后,拉斐尔笑了。 他的相貌本就英俊,这一笑温暖明亮,更令人心生好感。 荒骨人站起身来,掏出钥匙,近乎讨好地为达戈里打开镣铐: “请放宽心,摩斯先生,这些证据不会送去财税厅或者审判厅,我们也不想您背后的人困扰。” 眼见策略起了作用,解脱束缚的达戈里表情一喜,更加拿腔拿调: “很好,依我看,您年纪轻轻,前途大好,还是很有希望的后浪嘛——怎么称呼?” 但拉斐尔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只会把这些材料文件打包好,统一送到翡翠城。” 达戈里一愣: “什么?” 拉斐尔的笑容如春风化雨: “对,送到鸢尾城堡,送到南岸领的统治者,詹恩·凯文迪尔公爵的书桌上。”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