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更好
“安克·拜拉尔!” 在一片混乱中,泰尔斯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响彻整个大厅。 公爵的开口显然份量十足,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安克的长剑停在老多伊尔的脖颈间,只留下男爵紧张到极点的气喘。 泰尔斯推开下意识拦住他的马略斯,越众而出,在仅次于国王的席次上发话: “你的话,你的故事,你的遭遇,整个闵迪思厅都已经听到了。” 他口吻严厉: “这还不够吗?” 安克抬起头,第一次毫无干扰与阻碍地,与王国的继承人当面对视。 “所以,我的殿下,您也要像其他人一样,用无比正当的理由借口,阻挠应得的正义吗?” “所以您的过往,您的名声,包括您刚刚的开场致辞,都是谎言吗?” 马略斯和沃格尔对视一眼,彼此交换的只有担忧与顾忌。 泰尔斯感觉到,此刻,全场目光毫无遮掩、毫不顾忌地聚焦在他身上。 无论是詹恩、廓斯德、瓦尔这样的守护公爵。 还是艾德里安子爵、埃莉诺夫人这样的璨星七侍与中央领显贵。 抑或戈德温伯爵、康尼子爵这样的拥王党人与新贵族。 以及各色役兵、官吏、行首等等,各门各类、各行各业的尊贵来宾。 他们的眼神就像万钧巨石,齐齐压在他的声带上。 仿佛要把他在整场宴会上获得的尊敬与恭谨都抵消掉。 该死。 “我不是法官,无权定义正义。” 泰尔斯看着那对满布决绝与死意的目光,皱起眉头: “但你今天的行止,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却只是自塞出路。” 安克恍惚地呼吸着。 “杀人夺命也许能引人倾听。” 泰尔斯瞥了一眼周围,竭力稳固着他仍处在变声期的嗓音: “但若听众只为猎奇而来,便是听也无益。” 人群里响起嗡嗡声。 “而自甘堕落!” 泰尔斯高声道: “就算能避一时苦果,但下场势必凄凉,悔不当初。” 安克扭过头,看着在他剑下瑟瑟发抖的老多伊尔。 他笑了。 “殿下,一如传言,您辞锋锐利,我难以抗辩。” “无怪乎能在野蛮危险的北地,维护星辰的尊严利益。” 安克目光一厉: “但我不是来这里听您说教的。” “我来寻求的,是复仇。” “那就相信我,放下武器,留待公正的裁决,”泰尔斯努力维持着星湖公爵的威严: “无谓再诉诸私刑,多伤人命。” 他正色道: “缺乏公道的复仇,无异于卑鄙的谋杀。” 身后的沃格尔与马略斯交流着什么,但泰尔斯没有听清。 安克下意识地左右回顾,在宴会众人的议论声里略显迷茫。 直到他重新看向公爵,向后者投来不甘与质问的目光。 “谋杀。” 安克盯着泰尔斯,走神了一刹那。 “谋杀?公道?” 他咬紧牙齿,声音颤抖: “不,泰尔斯殿下,不。” “我父亲紧紧怀抱着他的武器,怀抱着对祖先与血脉的歉疚,死在病床上,死在世传的土地里,而我甚至没有时间去为他下葬,就要千里迢迢四处奔波,直到今天,才能站在您的面前。” 他嘶吼道: “那才是谋杀!” “他的公道又在哪里?” 他的剑下,多伊尔男爵颤巍巍地插嘴: “我什么都没做,你父亲是自己病死的……” 安克猛地扭头,把男爵的话吓回肚子里: “在你夺走他的一切之后!” “在你利用商人的卑劣手段,”安克声嘶力竭。 “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之后!” 泰尔斯向下伸手,止住马略斯要派人把自己拉回队伍的举动。 安克怒吼道: “诸位,你们睁眼看看,这样的圈套与羞辱,与谋杀何异!” 人群炸开了锅。 议论声越发杂乱,讨论的焦点却各自不一。 多伊尔男爵瑟瑟发抖,眼见情势不利,他挣扎着努力发声: “你父亲没钱,我就出借,他抵押土地,我就收下……” d.d则紧张得目不转睛,在哥洛佛的束缚下看着他的父亲自辩: “你们的子民没活儿干,没饭吃,我就雇劳役,发工钱,这有什么错?” “这是领主们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你该睁眼看看,多少年了……” 老多伊尔闭上眼,努力不去看那柄让他恐惧的剑: “整个王国,从中央到刀锋,无论东海还是南岸……” “哪里不是这样的?” 此言一出,人群一片喧哗。 戈德温伯爵努力维持秩序,却收效甚微。 泰尔斯狠狠皱眉。 而捏着男爵小命的安克只有怒火更甚: “该死的,西荒不是!” 他的吼声震动整个闵迪思厅: “生我养我的鸦啼镇,更不是!” 宾客们的嘈杂越来越大,卫兵们不得不越发努力,把越站越近的人重新隔开。 直到远处的公爵席次上,廓斯德·南垂斯特睁开他锐利无比的独眼。 “崖地也不是。” 他看向戴着镣铐,在王室卫队的严防死守下,依然在自斟自饮,显然心情不错的瓦尔·亚伦德: “还有北境。” 独眼龙公爵长声叹息,话语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在以前,整个王国,都不是。” 璨星七侍们表情不一,詹恩公爵倒是挑起眉头,一脸有趣。 泰尔斯捏紧拳头,对煽风点火的崖地统治者怒目而望。 但廓斯德只是远远看着他,轻轻摇头。 让泰尔斯心生疑惑。 客人们的议论声慢慢安静下去,留下更多的是不可言说的凝重与谨慎。 得到鼓励,安克的眼里重新生出希望。 “没错!” 小拜拉尔扣住男爵的肩膀,剑锋直至头顶: “此行此举,在座诸君难道不感同身受吗!” 眼见自己惹了祸的多伊尔男爵不得不乖乖闭嘴。 “该死,他这是有备而来。” 在后方,沃格尔看着客人们表情的变化,气急败坏: “他把这案子,变成了陛下与西荒,中央与地方的对抗。” 但马略斯只是摇摇头。 泰尔斯心知不能任由局势发展,他的斥责声响彻整个大厅: “那就证明它!” “安克·拜拉尔,如果你觉得你在做正确的事情,那就证明给我看: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父亲的公道,不只为了一时快意与自我满足。” 安克重新看向星湖公爵。 “快意与满足?” 挟持者深吸一口气: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相信您,泰尔斯殿下。” 泰尔斯心中一动,谨慎道: “我?” 安克现出恭谨的神色,单膝跪下,左手却不离多伊尔男爵的肩胛骨: “于私,殿下。” “您的养父,曼恩勋爵生于西荒,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多年。” “我的父亲更与他同窗共侍,在荒漠战争中并肩作战,情谊深厚。” 泰尔斯呼吸一滞。 “而拜拉尔家族也曾为您出生入死,为您的归国之途起兵开路。” “您平息了刃牙沙丘的兵戈,贤名遍传西荒,成一时美谈。” 安克目光灼灼: “传说之翼随侍左右,四目头骨赠尔宝剑,克洛玛家千军礼送,便是威名赫赫的英魂堡黑狮,亦不远千里,为您扬旗领路。” 客人们的议论声再度升起,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第一手”见闻。 泰尔斯表情不动,只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他刚刚发现,法肯豪兹所赠宝剑的重量,确实不一般。 “于公,殿下。” “您离国六年北上为质,牺牲自我护佑子民。” “当你卫护王国尊严,北方佬们无人敢撄其锋。” 泰尔斯听着这些话,感受着无数人在他和安克之间往返的目光,只觉十分不适。 “您亲历奇险,见证了埃克斯特最传奇的王位更替。” “北方佬视你为仇雠,而星辰人却奉你如英雄。” 安克越说越激动,他的嗓音到最后变得嘶哑: “殿下,你在北地的光荣事迹,证明了您是少有的王国新风——您是伟大帝国,在这个继承国度里的最后热血。” “每个人都在期待您的归来。” “包括我。” “和我的父亲。” 此言一出,议论声再起。 但聪明的人都住口不言,保持沉默。 唯一一致的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星湖公爵。 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在埃克斯特,在龙霄城,寄人篱下,北地人们看他的目光要么充满仇恨与敌意,要么是礼节完备下的警惕与不屑,死人脸尼寇莱是前者的代表,里斯班摄政是后者的体现,龙霄城群臣则更是肆无忌惮。 那滋味并不好受。 六年里,泰尔斯更愿意一个人在藏书室,或者英灵宫的某个角落里待着,看书、睡觉甚至默默发呆,连怀亚都打发到二十米之外。 他曾经以为,那就够糟了。 但是。 此时此刻,当泰尔斯站在闵迪思厅,站在自己的国土上,面对着他的同胞国民,感受着无数人混杂了期待、崇拜、谨慎乃至探究的目光时…… “不。” 沃格尔隐隐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低声道: “殿下是王位继承人,属于璨星王室,是复兴宫的代表。” “但他毕竟不是陛下,不是国王,不是王国的正式统治者。” 马略斯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他偏偏又是闵迪思厅之主,是有权辅理国政的星湖公爵。” “而他刚刚归国,既声名卓著,又毫无根基,易受操纵。” 守望人眼里的警惕无以复加: “这就是他们找上他的原因。” 副卫队长扭过头: “他们?” 马略斯没有说话。 听着他们的私下对话,泰尔斯凝重更甚。 “泰尔斯公爵!” 安克目光一肃,扬声开口: “我剑下此人,与他的同谋……” 他短剑探出,逼住刚刚才借机喘了两口气的老男爵,愤然道: “他们违反了终结历50年,‘黑目’约翰一世所签署的《神圣星辰约法》,设下阴谋,谋害有男爵头衔的世袭贵族!” 泰尔斯眉毛一跳! “他们触犯了340年‘胡狼’苏美三世所订立的《不二法》,在正统封君拜拉尔家族之外,私相授受,一臣多主!” 面对着数百人,安克怒道: “他们无视414年‘债主’埃兰三世的《国王税法》,背着国王与领主,瞒报生产,逃避税例!” 《神圣星辰约法》,《不二法》,《国王税法》…… 泰尔斯捏紧拳头。 该死,这些法令,有的他只知道名目,有的基尔伯特还未来得及讲授。 在众人的议论中,沃格尔面色不愉: “局势清楚了,还真是有备而来。” 他向前一步,在泰尔斯身后小声道: “殿下,无论他说什么,你现在必须站定立场,与陛下和复兴宫保持一致……” 可马略斯面无表情,直直打断了他: “不。” 沃格尔惊讶地回望。 另一边,安克的声音仍在继续震彻大厅: “他们违背了512年,‘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吏选通则》,不敬地方风俗,干涉城镇自治,与国王之仆贿赂往来!” 他紧紧盯着保持镇定的星湖公爵: “他们违抗您的祖父,‘长治王’艾迪二世在655年颁布的《量地令》,异地租佃,私下转让、玷污神圣的封地!” “他们甚至公然藐视您父亲十一年前为荒漠战争通过,现在仍在边境生效的《紧急状态管制令》,违法将西荒的战略粮货流出国境,倒卖到荒漠与埃克斯特!” 多伊尔男爵的面色越发难看,一脸难以置信。 《吏选通则》、《量地令》、《紧急状态管制令》…… 面对越发嘈杂的人群,泰尔斯觉得不妙。 这已经远远超过他在这几个月里恶补的知识了。 王子的身后,马略斯的声音小小响起。 “多伊尔是复兴宫座下璨星七侍,拜拉尔是隶属法肯豪兹的地方封臣。” “多伊尔是根深蒂固的旧贵族,历史悠久,”守望人面色淡然,却话语沉重: “拜拉尔是以战争起家的新贵族,刚过百年。” 沃格尔目光一动。 “多伊尔用商人作派,诉诸市场契约等新手段,兼并土地,变更所有权……”马略斯继续道: “而拜拉尔援引《量地令》等王政法令自辩,只为保住旧封地,维护旧法统。” 沃格尔反应过来,他看着马略斯,难以置信。 马略斯回望他,点点头: “多伊尔远离政治中心,在泰尔斯殿下归国后,方才力图攀附王室。” “而拜拉尔则是大胆越过西荒公爵,直入永星城,请王国中央裁决地方事务。” 在王室卫队们想清楚之后,齐齐急变的脸色下,马略斯轻轻叹息: “你能想象这里头涉及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利害吗?” “究竟谁代表中央,谁代表地方?谁是新秩序,谁是旧法理?谁在维护王政,谁在颠覆王国?” “有人说得清吗?” 马略斯看向站定在大厅中央,大声数说仇人罪状的安克。 “这已经不是二选一那么简单了。” “新旧,君臣,父子,中央与地方,财地税律,统治方式,无数因素皆在其中,纠缠不断,不是选边站队就能解决的。” 泰尔斯听着他亲卫队长的话,只觉身体越发僵硬。 “任何选择与处理都利害相生,难以完满,就像面粉和沙子掺在一起,你不可能保持纯粹单挑出一种。” “这是比典型还要典型得多的政治。” 守望人的脸庞重新被凝重覆盖,不再淡定。 “那些设下这个圈套的人们,无论是谁,”马略斯轻声道: “都是狠角色。” 大厅中央,一片狼藉中,安克缓缓起身,昂然挺立。 仿佛此刻,他才是整个大厅的主人。 “诸位,他们的祸心诸神不赦,他们的罪行天理难容,他们的举动,动摇王座统治,王国根基!” 挟持者停顿了一会儿,转过头盯着泰尔斯。 “但您说得对,殿下。” 安克收敛他眼里的绝望与灰败,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果断。 “请放心,我不会在您的宴会上犯下谋杀之罪,”安克将剑锋撤离老男爵的肩膀,让后者松了口气: “那不是拜拉尔家族的族训。” 泰尔斯凝重道: “那你在做什么?” “你还想要什么?” “我说了,殿下,”安克现出一种看透世情的笑容: “复仇。” “或者您说的,公道。” 泰尔斯心中一跳。 他的身后,马略斯急急扭头: “派去复兴宫送信的人有回报了吗?库伦首相呢?卡索伯爵呢?或者裘可·曼大人?任何御前会议里的大人?现在的情况只能由他们背书拿主意……” 卫队们面面相觑,唯有沃格尔阴沉摇头: “卡索伯爵不胜酒力早早离场,财政大臣也随之而去,首相大人更是溜得最早的那一批。” “再说……” 就算陛下在这里…… 沃格尔闭上嘴,把下一句话摁在心里。 “我不能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就在这里草草作出判决。” 泰尔斯艰难开口,一边维持着王室尊严,公爵体面,同时兼顾对方的情绪,期望他不要一怒之下一剑封喉: “我所见到的只有你……” 安克猛地抬头,打断了他。 “不需要,殿下,不需要。” 他的笑容变得明亮而豁达,像是在荒漠找到出路的迷途旅者: “我知道,我理解,您身处高位,顾忌颇多,更承载着整个王国的希望,我不能也不会强求您为我出头,让您进退两难,多方得咎。” 安克低下头,看向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老男爵,现出恨色: “但我也知道,此人关系深厚,手眼通天,而我不过匹夫单剑,孤掌难鸣。” “一出此厅,则希望断绝,”他苦笑着道,话语里充斥着深深的无奈和透彻: “若论起深究法条,权衡利害,政治博弈,我怎么斗得过这帮老奸巨猾的人精?” 在人群的议论与目光之间,泰尔斯咬紧牙齿。 “因此不必麻烦他人,也不用牵动各方,更不必左右为难,殿下。” 安克看着手里的短剑,略略出神: “只需要简单明晰,直截了当地,结束我们的恩怨。” 他抬起头,看着泰尔斯,眼中充满憧憬: “就像您做过的那样。” 泰尔斯探手扶向椅臂,一惊之下却捞了个空。 不。 但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我请求您。请您允许我,来自鸦啼镇的安克·拜拉尔。” 安克疾言厉色,暴喝开口: “允许我追随您的步伐,效仿您的事迹,重现您的传奇!” 他的步伐,他的事迹,他的传奇……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着此刻表情狂热的安克。 不。 “请让我唤醒帝国时代的古老法统,遵循宏伟壮烈的路多尔人古风,再书您在埃克斯特王国的史诗之旅……” “让我向镜河的多伊尔,向这个与我有杀父之仇,夺家之恨的卑鄙小人、贵族败类……” 那一刻,泰尔斯手心冰凉。 安克扔开累赘的外套,剑指穹顶,声震梁柱,激得不灭灯左右摇曳: “发起挑战。” 一瞬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安克目光锐利,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 “让我们,在这里,在十八年后重开的闵迪思厅,完成一场贵族与贵族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伟大而光荣,公平而公正的……” “生死决斗。” 泰尔斯心中一空,面无表情。 “搞什么——”沃格尔难以置信的问句还未问出口,众人的嗡嗡声就倏然炸开! 在几秒的时间里,议论达到顶峰。 惊诧与不满,交织一处,难分彼此: “太夸张了吧……” “北方佬的野蛮习俗?开玩笑吗?” “但我听说那是起源于帝国的传统……” “所以传闻是真的?殿下曾经挑战努恩王?” “殿下作为见证人,目睹了努恩王向某位大公复仇,应该不假……” “那努恩王自己呢?也是查曼王决斗干掉的吗?泰尔斯殿下也见证了吗?” 人群中,麋鹿城的豪尔赫借着身材优势,挤开两个挡住他的宾客,一脸狂热地振臂怒吼,煽动气氛: “好啊,决斗啊!有种干他娘的!帝国万岁啊万岁!” 浑然不顾周围星辰人的不满怒目。 但客人们的议论一刻未曾停息:“我觉得其实有道理……复仇成功还赢得声名,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开什么玩笑!那你这个混蛋勾引了我女儿,我岂不是也能向你发出决斗,生死复仇?” “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咱们不是朋友吗,两家不是世交吗,有什么说不开的……” “世交?怎么交?你交我女儿吗?呸!” “诶,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跟我母亲在书房里……” “你闭嘴!混蛋!来,就按你说的,来生死决斗啊!” “啊不行,这太野蛮了!人家只是淑女,看不下去了。把拔,我要先回家了,还有蜀黍,两位葛格,记得告诉我决斗结果……” “好的呢侄女,你这个年纪,要好好养身体啊,改日我去探望你……” “混蛋!你不许再跟我女儿多说一句话!我们现在是世仇了!” 即使星辰贵族素来以克制与恭谨著称,此时的闵迪思厅仍旧一片混乱。 卫兵们不得不分出精力,在警惕挟持者的同时,大力劝导、弹压着嘈杂不堪,却仍旧不肯离开的宾客人群。 “殿下,请您和王国上下,一同为我见证。” 安克缓出一口气,神色舒畅,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艰巨的任务: “见证英勇热血不是独属北地人的专利。” “见证公道自在人心,复仇天经地义。” 台阶之上,泰尔斯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头疼不已。 他只觉精神疲惫,心思耗损。 公爵的嗓音艰难地响起:“你之所请,不合星辰传统……” “但却有您的先例!” “所以殿下,这不是谋杀——只要经过您的允许和首肯乃至见证,它就不是。” 安克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满布希望和期待: “而是您在埃克斯特亲眼见证,是您面对着天生之王以身作则,是你赖以成名的勇气和资格,是您用以维护星辰尊严王国安全的手段,是自古有之而再正当不过的——” 安克咬牙道: “血亲复仇!” “如您所言,如果有第二条路,我不想犯下谋杀的罪过。殿下,请别让我那么做。” 泰尔斯机械地扭过头,看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的老男爵。 “不,殿下!” 身后,d.d死命挣脱哥洛佛的束缚,跪倒在泰尔斯身侧,惶然开口: “我父亲,他老了,他不能……” “若您觉得不公平,”安克长声开口,跃跃欲试地看着d.d,充满挑衅: “那就让另一个多伊尔——这老蠹虫的儿子为他的家族和姓氏出战,与我对决。他身手不凡,这会是场公平而精彩的决斗。” 他冷目咬牙: “直到分出生死。” 安克深吸一口气,举起短剑: “在那之后,若我还活着,便束手就缚,接受应有的一切惩罚。” “绝无贰言。” 多伊尔又惊又怒,死死盯着这个把他的父亲和他的家族,都逼到绝路的对手。 “殿下,我可以……” d.d下意识地摸向武器,却被马略斯死死按住,推回同僚之中。 “我们又错了,这场刺杀,”守望人表情难看,“确实是冲着殿下来的。” “以另一种方式。” 沃格尔眉宇沉重,他死死盯着宴会的搅局者,深思不言。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泰尔斯孤独而无力地站在原地,承受众人的目光: 其中有几位公爵的观察目光,或等着看好戏,或无言深思,或浑不在意; 也有璨星七侍的目光,他们大多凝重而急切地等待着王子的反应,有期待也有警惕; 也有其他人的眼神。 但泰尔斯已经不太有心情去分辨了。 这一刻,他脑子响起的是不久之前,姬妮他的对话。 【所以?他们还能吃了我?】 【不。】 【但他们会撕碎你。】 【即使我是国王的儿子,王国的继承人?】 泰尔斯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没错。】 【所以他们会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 【撕碎你。】 撕碎我…… 无尽的嘈杂中,王子恍惚地吸进一口气,闭目叹息。 “所以,请见证我们的决斗吧,殿下。” 安克视死如归却心潮澎湃: “就像您以星辰王子之尊,在埃克斯特所经历的那样。” 他解脱而满足地道: “在那之后,会迎来怎样的结果,我都无怨无悔。” 安克·拜拉尔,这个以一己之身,生生搅散了泰尔斯归来宴会的人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人群: “因为我相信,您是这个王国的希望。” “如果当下和过往都不可改变,但至少,在未来,您一定会比您的父亲……” 安克眼神熠熠,声线特殊,在众人连绵不绝的议论中无比清晰: “更好。” 那一瞬间,仿佛闵迪思厅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演奏队,而某位指挥刚刚作出了手势,让整个大厅的嘈杂议论,消失一空。 马略斯深深闭眼:糟了。 “我相信,正如许多人都相信,你会是比他更好的……” 安克向前一步,看向所有人,扬声道: “星辰之王。” 泰尔斯浑身一紧! 几秒钟的时间里,从公爵到伯爵,从客人到卫兵。 没人敢开口,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下一秒,议论声再起。 但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嚣张的气势与看好戏的轻松。 它们变得收敛,紧张,如挠心的低声呢喃。 令人心悸。 而先前几乎把泰尔斯压垮的目光,则在此刻统统收回,望向厅中别处,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罪过。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在席次上缓缓落座。 他甚至没有去看身后王室卫队们——他不用猜都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反应。 议论,目光、情绪,它们把闵迪思厅挤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 唯独给此厅的主人,留下了方寸立足之地。 如同真空。 可泰尔斯却丝毫未觉轻松。 相反,在这寸许的真空里,他仿佛感觉到无数锁链从虚空里探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把他锁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越来越重。 越勒越紧。 越锁越深。 该死的。 泰尔斯面无表情,维持着优雅的坐姿,唯有指甲狠狠扎进手心。 “殿下?” 安克拉起一脸痛苦的老男爵,热切地期盼道: “决斗?” 有那么一瞬间,泰尔斯无比想念北地的人质岁月。 决斗? 决你妈的斗啊。 现在看来,那六年里…… 哪怕是群情汹涌的听政日,哪怕是北方佬云集的英雄厅,哪怕是那些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泰尔斯碎尸万段的龙霄城诸侯们,哪怕不怀好意的努恩七世和咄咄逼人的查曼·伦巴…… 也显得那么和蔼可亲,友善可爱。 “殿下,”泰尔斯的身侧,d.d慌张地看着他的主人,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泰尔斯王子?公爵大人?如果……我愿意……我能赢……我能把那个狗娘养的……” 泰尔斯再度叹息。 对啊。 你能赢。 然后呢? 心烦意乱的王子身后,在令人心悸到极致的氛围里,王室卫队有了动静。 “托蒙德?” 沉思良久的沃格尔,突然一反常态叫了马略斯的名字,而非姓氏或职务。 守望人凝重转头。 “你的那个狙杀小队……” 只见副卫队长面色铁青,他死死盯着一脸期盼的安克·拜拉尔,谨慎又艰难地开口: “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