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温暖
秦始皇二十八年腊月(农历12月),北地便开始飘雪,最初只是零星小雪,尽管有些阴冷,但义渠城的居民们还能轻松应付,可次日继续下雪,第三天也下,第四天也下,义渠城内外白茫茫一片,积雪掩盖了屋顶的瓦,寒风吹来,裹挟着翻卷雪花…… 气温骤降,穷人则哆嗦地披着虽然厚实,却不保暖的粗麻褐衣,靠灶灰的余温渡过寒冷的夜晚。富人则穿上各类动物皮裘,在屋内烧炭饮酒取暖,却还是难以摆脱无缝不入的严寒。 但在郡尉府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当陈平之妻张氏受女主人邀请,带着儿子陈买进到内室时,一进屋就大吃一惊! 与外面的严寒不同,室内居然暖和得不行!进到这里,她发梢上的雪花,立刻就消融殆尽,儿子陈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也很快变得暖和…… “夫人,这屋内,为何如此暖和?” 张氏左右看看,却没瞧见炭盆等物,更是吃惊。 叶子衿却笑了笑,并未作答,邀请母子二人到榻上就坐,吃些点心。 这榻与一般的木制矮榻不同,它是砖砌的,高出地面数尺,必须爬上去才行。张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受儒家教育,讲究妇容,生怕失礼。 叶氏却不在乎,她不由分说,先亲昵地将小陈买先抱到榻上。 陈买才一岁,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上了榻以后,却格外欢快,张氏又怕儿子乱爬,碰坏了榻上案几的器物,只能随之上榻。 她屁股才沾到榻上,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意,吃惊地低头,用手一摸,发现这榻极为热乎,就好像……好像里面有一股热气在滚动似的! “是火炕,环屋为土床,炽火其下,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值此严冬,只能以取其暖。” 叶子衿为她解了惑,原来,不仅砖榻底下是中空的,连这间新屋子的墙壁,也是空心的“夹墙”。墙下挖有火道,添火的炭口设于邻屋的廊檐底下,炭口里烧上木炭火,热力就可顺着夹墙温暖到隔壁主屋,尤其能让炕榻变得暖和。叶子衿可以像猫一样,蜷坐在炕上休息、打盹,不必像其他人家的主妇一样,在炭盆边瑟瑟发抖。 为了避免浪费,她还让人将做饭的地方从东厨移到了隔壁,也算一举两得。 说完这火炕的原理侯,叶子衿又对张氏说起一件趣事:“你可知道,郡尉是最怕冷的……” 前世今生都是南方人的黑夫的确十分怕冷,上个月才下了几场小雪,他就嚷嚷着受不了了,进入腊月后,更是哆嗦得不行。因为惧寒,他便绞尽脑汁,开始想办法为自己和家人取暖,最后想出了名为“火炕”的东西。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黑夫提出意见,让专门盖房子、修灶台的工匠替自己完善,参考黄土高原普遍存在的半地穴建筑窑洞,赶在大雪落下前,建起了这间新屋舍。 “有了此屋,今岁在北地,可以过一个暖冬了。” 黑夫对此十分满意,在炭口烧起火,发现烟气的确不会倒灌进主屋造成危险后,便嘱咐叶子衿,雪停之后,让人在陈平家的小院里也盖一间带火炕的屋子…… “郡尉、夫人对我家当真是厚爱!” 张氏连忙对叶夫人长拜行礼,去年冬天,陈平丢下怀胎八月的她,只身入咸阳,参加黑夫的婚宴,她虽然理解丈夫,但心中未尝没有抱怨。 今年秋天,陈平又作为黑夫的门客,随他赴北地上任,虽然丈夫从一介乡吏,一跃成为郡尉长史,张氏也为之欣喜、但北地华戎混杂,她很不习惯,加上陈平终日忙碌,为黑夫打理政务,一天只能在入夜时分见一面,次日醒来,他又没了人影,虽然嘴上不说,张氏心里还是有点苦闷的。 但叶氏却对她们母子极好,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尽管知道,这大概是夫人替郡尉驭下的手段,但能做到这份上,她心中也十分感动,便动容地说道: “夫人待我母子,好过近亲远戚!” 接着,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在阳武县时,每逢入冬,她们家的日子。 虽然张氏富贵,但陈平也是要点面子的,不可能一个劲地花妻家的钱财,所以到了冬天,还是烧不起炭,陈平好学,从张家借书抄录,他又守信,到日子就要归还,大雪天的,砚台结冰,手指都弯不过来,却丝毫不敢懈怠。 “有了这暖炕,我家良人,便不必如此了。” 不过,女人们窝在炕上闲聊时,黑夫和陈平,却不能享受这份暖意,此时此刻,他们正冒着风雪,前往郡兵军营犒士…… …… 义渠城有五百郡兵,五百戍卒,郡兵是常备军,戍卒则是从关西各地征召来服役的,这天气里,除了少数必须在城头站岗的人外,其余人都躲在屋舍内。 郡兵军营,一间能住十人的大屋内,十个人整整齐齐,围成一小圈。每天限定的木柴已经烧完了,他们只能将被衾裹在身上,将手伸到还未完全冷灰的坑灰上方,相互挤到一起取暖,并不断说着话,好似这样能让屋子热乎点。 “真想来一壶热酒啊。” 鼻子冻得红扑扑的老什长如此嗟叹。 “有个热乎的女人更好。”干瘦的伍长嘿嘿直笑。 “市肆里倒是有女闾,你去得起么?”郡兵们开始起哄。 这时候,来自渭南的戍卒咽了下口水:“我更想吃热汤饼。” “汤饼是何物?”几个北地、陇西的戍卒看向他好奇地发问。 “是那些只能食麦的山东迁虏带来的食物。”关中戍卒不知道这东西,是从他们郡尉家厨房里走出来的,只当是关东之俗。 “汝等知道麦面吧,先将面用冷肉汤调和,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断,用刀切得薄如韭叶,再入汤煮,煮到沸熟,出釜,按个人喜好,加些葱韭、冬葵,有钱人家,还能浇一层肉糜……此物最适合雪天食用,一碗下肚,寒意全消!” 被这戍卒一说,其余九个人都舔起了嘴唇,感受到腹中一阵饿意,身子好像更冷,只能再挤一挤,恨不得钻到对方衣服里…… 这时候,居室的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了!风夹杂着雪花灌入屋中,好不容易用十个人体温暖和点的屋子,再度被严寒充斥。 “是谁!?” 什长骂骂咧咧地起身,正要大骂,定睛一瞧,却大吃一惊。 一人站在门口,打扮得有些奇怪:他外披绛色官服,头戴狗皮帽,内里则穿着羌戎的黑色毛织衣裳,腰间带剑,面色黑,他推开门后,扫了一眼里面瑟瑟发抖的士卒们,露出了笑: “本尉听说二三子欲饮热酒、吃汤饼,便给汝等送来了!” …… 雪已经停了,军营庖厨内,灶火烧得正旺,肉汤的香味四溢。郡兵、戍卒的各个什都将自己的陶釜带来,直接上灶,由黑夫从关中请来的庖厨,为他们制作汤饼。待到煮好后,直接连釜端走,找一个平坦的地上,让众人端着碗分食。 军营中,顿时响起了狼吞虎咽的吸溜声,不时有人因吃太猛而烫到嘴。 “二三子慢些吃,勿要烫到,今日管够!”今年内史的麦子丰收,黑夫让人送了不少过来。 “谢郡尉!” 郡尉的话被人传遍军营,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除了汤饼外,还有他们馋了很久的米酒,在灶旁温过后,每人都能分到一盏,喝下肚里,顿时感觉腹中暖暖的。 众人都很满足,甚至有人喝着喝着流出泪来。 “当了这么多年郡兵,这是唯一关心吾等冷暖的郡尉啊!” 看着打着饱嗝,满足地拍着肚子的戍卒,听着郡兵们的感激之言,黑夫看向一旁的陈平:“你的主意不错。” 来军营的路上,天气糟糕透了,暴风雪来势凶猛,风好像是抽打过来的鞭子,刮得脸皮生疼。 但陈平却力劝黑夫:“正是这种天气,才适合收买人心啊……” 今日出门,是陈平的主意:“兵法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郡尉明年要对匈奴用兵,必先得士心!” 除了送食物,送热酒外,黑夫还给郡兵、戍卒们带来了一样东西。 等众人酒足饭饱后,黑夫便让什长、伍长出列,让人将一车车蒙着麻布的辎车开进来,将一件件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间的羊毛衣分发给士卒。 “这不是羌人穿的织毛之衣么?” 陇西人对此并不陌生,那边的羌人,常穿着此物。 但北地人就有些懵懂了,原来,虽然北地也有长毛绵羊,但因为毛太过粗糙,不适合纺线,故北地这种衣物不多。 “此衣虽暖,但也味重,一股羊骚味。” 一个来自陇西的戍卒如此说,但当他接过羊毛衣后,却惊讶地发现,虽然也有异味,却没有他想象的重。 原来,黑夫春天时前往陇西羌中,观羌人铰羊毛有感,遂上《铰羊毛为衣疏》,此疏被秦始皇批准,按照黑夫的建议,让乌氏倮派商队前往湟中,购置了大量长毛羌羊,赶到陇西驯养,又用买、骗、抢等诸多手段,让数十羌女入塞,传授织工铰毛纺线之术。 少府下属的东、西织室,以及墨者们又集思广益,发现造纸时所用的草木灰,亦可为羊毛脱脂,遂在入秋最后一次剪羊毛后,赶制了一批异味较轻的羊毛衣,十一月衣成,分别送往北地、上郡、陇西。 因为天雪道路难行,五百件羊毛衣,今日才到义渠城,陈平便向黑夫提议,一天都不要耽搁,立刻给郡兵们送去! “郡尉曾说过,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今日送衣,亦如赠炭也!” 雪天被冻得发抖的戍卒郡兵们穿上此衣后,虽觉得有些痒,但好歹没之前冷了。 除了羊毛衣,甚至还有一些狗皮帽子,黑夫亲自给那五百主戴上,他冻得发红的耳朵,也被保护了起来,顿时感动得下拜,将头稽在雪地里…… 不过,问题又来了,郡兵、戍卒有千余人,羊毛衣却只有五百件,狗皮帽更只有二十多顶,该怎么分? 这个任务,黑夫不必亲自出马,交给了陈平来办。 陈平宰肉平均,分衣帽也不在话下,他让各百将、屯长出列,将狗皮帽子和最好的羊毛衣发给他们,接着,又让各什长、伍长出列,分予毛衣。 其后,又按照爵位高低,依次排列,一个个地发放…… 如此一来,有爵者基本人手一件羊毛衣,剩下的人,则按照年龄高低来排,一直发到运衣服的辎车变空为止。 秦军本就是等级分明,这么分,众人都无话可说。 “一什之中至少有五件,遇到天雨雪时,让出门执勤的人穿又何妨?”一边说着,黑夫还将自己身上的羊毛衣脱下,递到了一个看上去年龄很小,脸蛋已被冻得即将开裂的少年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由黑夫领头,郡兵、戍卒们也纷纷效仿,就像他们之前蜷缩取暖,挤到了一起,众人共享暖和防寒的羊毛衣,一首《无衣》,渐渐变得高亢,传遍了军营,传遍了义渠城!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里,仿佛整个义渠城,都被环灶包围,这股发自内心的温暖,好似要将满城霜雪融化…… …… 次月,这件事传回咸阳后,亦得到了秦始皇的称赞,令关西郡县尉官效仿,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冬天里,军官给士卒送衣、食之举,遂成了惯例,后世称之为: “送温暖”!